第十五章
厅坐好,大信又探头出窗,说是:“从前,我们都在对面吃饭的,真是——重来已非旧衣履。”
贞观端来一杯茶,先放在他面前,这才笑道:“你真要感慨,也还不止这些!”
“你说呢?还有哪些?”
贞观坐在他对面,两手的食指不住绕圆圈,想想说是:“你自己才知呀,我怎么知道呢!”
她说着,笑了起来,大信见此,也只有笑道:“对啊,我还想:怎么你不及早住到台北来,要是从前你也住这里——”
“欲怎样?”
“就可以天天给你请客了!”
二人说不到廿分钟的话,大信已经提议出去:“我们到学校走走好吗?”
“——”
贞观无言相从,随即进房去换件红、白细格洋装,心里欢喜他这种坦荡与光明;临出门时,她才想起有雨,遂又拿了雨伞。
学校就在巷口正对面,贞观为了找弟弟,曾经几次和银蟾来过;然而那种感觉都不似今晚有大信在身边!
大门口,进出的人不断;大信则是一跨入即有话要说:“虽说毕业了,奇怪,感觉上却没有离开这里,不时做梦会回来,你说呢!”
贞观笑道:“是这里的记忆太多,所以灵魂舍不得走;我祖母说的,灵魂会认得路,人入睡以后,它会选个自己爱的地方,溜溜飞去,不到要醒时,它也是不回来。”
大信笑道:“你这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我是人毕业,灵魂未毕业。”
二人又是笑,经过校钟下,大信又说:“刚进学校时,我们都希望有天能敲这钟一下,四年下来,也没如愿。”
“可以拿小石子丢它一下呀!”
“好象……有些野蛮!”
走过椰林,大信忽地停下来:“你看这些树啊!白天我来过一趟,看到工友爬楼梯上去给它们剃头,做工友有时还比做学生好,因为四年一到,不必马上离开。”
台风天的天气,像一把极小的刀,划过肌肤,皮下同时灌入大量的水质;人浸在凉意里,也就变得通体透澈。二人走过操场,因看见前头有集训班的队员小步跑来,大信乃道:“你听见他们哼歌吗?要是再年轻一些,我也跟他们唱了!”
贞观笑道:“是啊,年轻一些;也不知你有多老了?”
大信其实已经轻轻哼起:“思啊想啊起,落雨洗衫无地披;举出举入看天时——”
贞观忽说:“我正想送你一张唱片呢,怕你那边地老天荒的。”
“好哇,我那边只有一张唱片,我只带那么一张去!”
两人同时意会出某一桩事来:“你要送怎样的唱片?”
“你带去的是什么样的?”
也是在同时,答案像雨点敲窗,像风打着身子的拍击有声:“怀念的台湾民谣。”
停了好久,似乎再无人说话;一路上不断有练跑的人擦身而过,贞观静走一程,才感觉雨又下起,台风天的雨,是时有时无的。
她撑开伞,才看到身旁的大信正手忙脚乱;这人拿一把黑色自动伞,本来一按就可撑起,却不知为了什么的,忽然作怪起来;雨愈下愈大,大信的人在雨中,伞还是密合着。
贞观无声将伞移过他的头上方,女伞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伞的范围,然而相识这么久以来,二人还不曾有过这样挨近的时刻。
水银灯下,贞观望着他专注修伞的脸,忽想起几日前,他寄给她的那本“长生殿”;书的后两页,有他所写“礼记”昏义篇的几个字——敬慎重正而后亲之——好笑的是他还在旁边加了批注:经过敬谨、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礼之后,才去亲爱她,是礼的真义。有的人是习惯作眉批,有的则只是信手写下,更有的是喜欢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