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命若琴弦
“什么时候走的?”
人们想了好久,都说是在兰秀儿嫁到山外去的那天。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明白。
众人劝老瞎子留下来,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说一冬天书。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们见琴柄上空荡荡已经没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哑了,完全变了个人。他说得去找他的徒弟。
若不是还想着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不信,请了多少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老瞎子在药铺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已经几天几夜,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有人以为他是疯了,安慰他,劝他。老瞎子苦笑:七十岁了再疯还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动弹,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间消失干净。就象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悦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断了,准确地说,是有一端空无所系了。一根琴弦需要两个点才能拉紧。心弦也要两个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间这紧绷绷的过程上弹响心曲。现在发现那目的原来是空的。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弹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直到忽然想起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茫茫雪野,皑皑群山,在地之间躜动着一个黑点。走近时,老瞎子的身身影弯得如一痤桥。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处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来,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没有了目标。
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走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老瞎妇想起他师父临终时的情景。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象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不错,那意思就是说:目的本来没有。不错,他的一辈子都被那虚设的目的拉紧,于是生活中叮叮当当才有了生气。重要的是从那绷紧的过程中得到欢乐,老瞎子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徒弟说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诉小瞎子吗?老瞎子又试着振作起来,可还是不行,总摆脱不掉那无字的白纸……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衰。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他已无力反抗。老瞎子捡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渐渐有了哭声。老瞎子放了心,任他尽情尽意地哭。只要还能哭就还有救,只要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
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着。火光和哭声惊动了野免子、山鸡、野羊和狐狸和鹞鹰……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嘛咱们是瞎子!”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
“你真那么想吗?”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拨得更旺些。
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中,太阳象一面闪光的小镜子,鹞鹰在平稳地滑翔。
“那就弹你的琴弦,”老瞎子说,“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
“师父,您的药抓来了?”小瞎子如梦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