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折腾那尽是石头的河滩干嘛。这天葡萄把上年的蜀黍皮泡下,又把蜀黍芯放在大笼上蒸。猪场关门后,她把猪场的锅,蒸笼,小车都拿回自己家。她问二大:“蜀黍秫芯儿得蒸多久?”
二大说:“只管蒸。”
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芯儿倒进一个大布袋。二大抓住布袋一头,葡萄抓住另一头,蒸酥的蜀黍芯儿就给拧出水来。连蒸了几夜,拧出的水淀成一盆黑黑的粘粉。掺上已是满山遍野的锅盔菜,少撒些盐,一入口满嘴清香回甜。
二大说:“吃着真不赖。”
葡萄说:“嗯。那时都叫猪们吃了,老可惜。”
到了夏天,葡萄对二大说:“今年没听知了叫了。”
二大说:“那是孩子们去年把地下的蝉抠出来吃光了。他们饥哩。”
葡萄说起斗争会。驮成一团的蔡琥珀在台上交待她偷油菜根,偷青麦子,身上让人扔得全是牛粪。蔡琥珀口才不减当年,把人逗得一会一阵大笑。蔡琥珀交待完,公社革委会书记史春喜就领头唱:“不忘阶级苦”,唱完抬出一筐一筐的杂面和野菜捏的“忆苦菜团子”。每人领到两个菜团子,知识青年说他们要吃双份忆苦饭,因为忆苦饭比他们平时的饭香。史屯人那天以后就盼着开斗争会,开完吃忆苦饭。
葡萄不舍得吃忆苦饭,总是带回来给二大吃。她见二大脸又泛起虚肿的光亮,怕他撑不到打下麦子。二大从少勇救了他命之后,就再不准少勇来看他。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里找少勇弄点粮,他就说:“找谁?”葡萄马上明白他在心里还是把这个儿子勾销掉了。
这天二大做了几个铁丝夹子,叫她把夹子下到河滩上,捕兔子、刺猬。
天不亮葡萄到河滩上,一个个夹子都还空着。这时她听身后有人过来,一回头,是老朴。
老朴一看就明白了。他和葡萄很久没单独见面,这时发现她黄着脸,身子也缩了水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地窑里那条性命苦成这样。只有她的笑还和孩子一样,不知愁。她见到他一下子就咧嘴笑起来。她把手里的空夹子扬扬,说:“兔们精着呢!”
老朴知道地窖里那个人一定饿出病了。他工资停发了几年,每月领十二块钱生活费,还有孩子妻子。就是他有钱,集上也买不来肉。他揣着五块钱,在集上转,见一个老婆儿买茶鸡蛋,买了五个,花了一块钱,又去供销社称了两斤点心。他一听那点心砸在称盘上的响动,就知道点心都成文物了。这里谁买得起点心?
他刚走到供销社门口,见妻子怀里抱着女儿,手里牵着儿子走了过去,牵着的那个一定要进供销社,被妻子硬拖着往前走,走不多远,孩子哭叫起来。他不知怎么就已经把一包茶鸡蛋和一包点心塞在了孩子手里。
晚上他坐在门口看两个孩子在屋里和老鳖玩。这是公社革委会的一间办公室,腾出来给老朴一家住。屋子大,只摆了两张床,孩子把老鳖引出来喂,又坐在它背上赶它往前爬。老鳖象个好脾气的老人,爬不动它也一再使劲撑住四个爪子。它已经和这家人过和睦了,眼光不再那么孤避。它知道这家人会把它养下去,养到头。因此当老朴对着它古老的头举起板斧时,它一点也不认识这件凶器和人的这个凶恶动作,它把头伸得长长的,昂起来,就象古坟上背着碑石的石龟。它也不知两个天天和它玩耍的孩子们哭嚎什么。孩子们给他们的母亲拖到了门外,在院子里哭天抢地,老鳖听不懂咆啸些什么:爸要杀老鳖!爸爸坏!
老鳖见那冷灰的铁器落下来。它脖子一阵冰冷,什么也看不见了。老鳖古老的头断在一边,慢慢睁开眼。它看见自己的身子还在动,四爪一点一点撑起来,它看着它血淋淋的身子爬着,爬到它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老鳖眼睛散了光。
老朴在闷热的五月浑身发出细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