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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以这样说,小舅为作画吃官司,吃了一场冤枉官司。因为他的画没有人懂,所以被归入了叵测一类。前清有个诗人写道:“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让人觉得叵测,就被押往刑场,杀成了碎片。上世纪有个作家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上帝就很叵测。我引昆德拉这句话,被领导听见了,他就说:一定要把该上帝批倒批臭。后来他说,他以为我在说一个姓尚的人。总而言之,我舅舅的罪状就是叵测,假如不叵测,他就没事了。
在碱场里,小舅妈扣住了小舅不放,也都是因为小舅叵测之故。她告诉我说,她初次见到小舅,是在自己的数学课上。我舅舅测过了智商后就开始掉头发,而且他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办法可以从这里早日出去,为这两件事,他心情很不好,脑后的毛都直着,像一只豪猪。上课时他两眼圆睁、咬牙切齿,经常把铅笔一口咬断,然后就把半截铅笔像吃糖棍一样吃了下去,然后用手擦擦嘴角上的铅渣,把整个嘴都抹成黑色的了。一节课发他七支铅笔,他都吃个精光。小舅妈见他的样子,觉得有点渗人,就时时提醒他道:王犯,你的执照可不是我吊销的,这么盯着我干嘛?我舅舅如梦方醒,站起来答道:对不起,管教。你很漂亮。我爱你。这后一句话是他顺嘴加上去的,此人一惯贫嘴聊舌,进了习艺所也改不了。我告诉小舅妈说:她是很漂亮。她说:是啊是啊。然后又笑起来:我漂亮,也轮不到他来说啊!后来她说,她虽然年轻,但已是老油子了。在习艺所里,学员说教员漂亮,肯定是没安好心。至于他说爱她,就是该打了。我没见过小舅妈亲手打过小舅,从他们俩的神情来看,大概是打过的。
小舅妈还说,在习艺所里,常有些无聊的学员对她贫嘴聊舌。听了那些话她就揍他们一顿。但是小舅和他们不同,他和她有缘份。缘份的证明是小舅的画,她看了那些画,感到叵测,然后就性欲勃发。此时我们一家三口:舅舅、外甥和舅妈都在碱滩上。小舅妈趴在一块塑料布上晒日光浴,我舅舅衣着整齐,睡在地上像一具死尸,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鼻子。小舅妈的裸体很美,但我不敢看,怕小舅吃醋。小舅的样子很可怕,我想安慰他几句,但又不敢,怕小舅妈说我们串供。我把自己扯到这样的处境里,想一想就觉得稀奇。
小舅妈还说,她喜欢我舅舅的画。这些画习艺所里有一些,是李家口派出所转来的。搁在那里占地方,所里要把它丢进垃圾堆。小舅妈把它都要下来,放在宿舍里,到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小舅事发进碱场,小舅妈来押送,并非偶然。用句俗话来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舅早就被舅妈惦记上了。这是我的结论,小舅妈的结论有所不同。她说:我们是艺术之神阿波罗做媒。说到这里,她捻了小舅一把,问道:艺术之神是阿波罗吧?小舅应声答道:不知道是谁。嗓音低沉,听上去好像死掉的表哥又活过来了。
我常到碱场去,每次都要告诉小舅妈,我舅舅是爱她的。小舅妈听了以后,眼睛就会变成金黄色,应声说道:他爱我,这很好啊!而且还要狂笑不止。这就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觉得很好。真觉得好不该像岔了气那样笑。换个女人,感觉好不好还无关紧要。小舅的小命根握在小舅妈手里,一定要让她感觉好。于是我就换了一种说法:假如小舅不是真爱你,你会觉得怎样?小舅妈就说:他不是真爱我?哪也很好啊!然后又哈哈大笑。我听着像在狞笑。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进退两难,就该试试别的门道。
那次我去看小舅,带去了各种剪报──那个日本人把他的画运到巴黎去办画展,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个画展叫作“2010──2”,没有透露作者的身份,这也是轰动的原因之一。各报一致认为,这批画的视觉效果惊人,至于说是伟大的作品,这么说的人还很少。展览会入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