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带钩的竹竿靠在井畔走廊矮矮的到檐上。没什么改变。从石板缝隙里响起了蟋蟀的凄楚的叫声。从园门口送过来周氏和琴、芸诸人的低声谈话。她受不住这静寂。她俯下头朝井里看去。她只见一点灰白色。她悲痛地叫起来:“四妹。”她仿佛听见应声。她便张大口发出更大的声音唤她的四妹。她还兴奋地忘了自己地嚷着:“四妹,你再忍一会儿,我们就来救你了!”
绮霞提着风雨灯把周氏、琴、芸等引到井边。琴含着眼泪对淑华说:“三表妹,你也不必喊了,她不会听见的。你站开一点。”
“她听见的。我喊她,她还在答应!”淑华热烈地争辩道。绮霞把风雨灯提到井口,淑华把头放在灯前。但是她依旧看不清楚井底。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一脸的泪痕在那里发亮。
周围的黑暗突然加浓,电灯熄了。觉民带了火夫和厨子的下手打着灯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进来。在他们的后面还跟着几个女佣。井边顿时热闹起来。
厨子的下手把手里提的风雨灯挂在走廊的屋檐下栏杆前。四周显得亮多了。火夫拿着竹竿放下井去,他想钩起什么东西。众人屏住呼吸看他的动作。他试了几次,都没有结果。他和厨子的下手商量着其他的办法。厨子的下手又把绮霞手里的灯要来,设法挂在那株俯瞰着井口的老松树的一根粗枝上。火夫想起了绳子,便回头跑出去在厨房里拿了绳子来。
人声嘈杂,众人议论纷纷。沈氏带着春兰半跑半走地进到园里。她披头散发,带着满脸的眼泪和鼻涕,歇斯特里地哭喊着:“四女,”发狂地奔到井口来。
“五舅母,你小心点,”琴连忙拉住沈氏的袖子,温和地提醒道。
沈氏看看琴,好象不认识琴一般。她又看看站在井边的别的人,她忽然大声责备道:“你们怎么都白白看着?也不动手救她一救?”没有人理睬她。她又俯在井口高声哭叫“四女”和“贞儿”。
觉新又带着袁成、文德和两个轿夫来了。井边挤满了人。各人有各人的主意,大家争先说话,沈氏又不时地发出哭诉,而且招魂似地呼唤着淑贞的名字来打岔他们。别人无法劝阻她,她已经失掉理性了。做父亲的克定始终没有来。觉新和觉民在井边指挥一切。
不幸的消息传布得很快。人越来越多。连觉英和觉群也来看热闹了。忙乱之后又继续着忙乱。烦躁增加着。众口纷纭地议论着,哭叫和抱怨混在一起。经过了长时间的商量,而且在“重赏之下”,人们才决定了下井救人的办法。
在嘈杂的人声中,两个轿夫用粗绳子把那个年轻的火夫放到井里去。绳子缚在火夫的腰间。绳子跟着人夫的身子慢慢地往下坠。轿夫们俯下头不断地跟那个火夫交谈。绳子不再往下落了,但是它还在微微摇摇。轿夫们大声在问放。绳子猛然抖动几下,又停住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绳子上。希望与苦痛在搏斗。这是一个难堪的时刻。连喜欢讲话的人也都沉默了。
绳子又动起来,火夫在下面大声叫唤。轿夫们开始拉动绳子。厨子的下手和袁成、文德也去帮忙。他们五个人用力拉着,把绳子一寸一寸地拉上来。众人的眼光就跟着绳子移动。大家的心也随着绳子跳动。每个人都把一些话咽在嘴边,只等着在一个时候让感情畅快地爆发。
于是一个可怖的雷响了!袁成、文德、觉新、觉民都扑到井口去,弯着腰蹲在那里。他们在移动一件东西,口里不住地讲着简短的话。他们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离开井口。觉新、觉民两人抬着淑贞的尸首走下井边台阶。文德和袁成跟在后面。高忠和苏福也从外面赶来了。风雨灯的灯光无意地落在那张小眼小嘴的秀丽脸上,依旧是那张忍受的、带着哀怨的面颜,前刘海紧紧贴在额上,眼睛闭着,左眼皮上和左边额角上还留着几缕血丝,血渗在水珠里不断地从发鬓间滴下来。嘴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