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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也奇怪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害怕呢?早年干狱卒时,在那阴森凄怖的大牢里,那天不从黑洞里朝外拖死人?!那天不听那些囚房里闹鬼的传闻?!那时候从没怕过,好像浑身都是胆子。当真如俗传的?——人不心虚,不畏鬼神?
去它的!什么卞三,什么关八,全是自己脑子里因疑惧所生的幻念罢了!毛六又转念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子有了钱,爱去那儿去那儿,快活日子比春来时树叶儿还多,用得着胡思乱想吗?还是睡罢,寒鸡又啼二遍了。……嗯,不成!刚倒下头又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膝盖。这三箱银洋到底是怎么个运法儿还没想妥呢!……说是不想不想,又叼起一支烟卷儿,郁郁魇魇的想将起来了。
当然,若是在早年,把银洋存进大钱庄去,领一纸存银若干的票据,到北地跟某钱庄有来往的行号取兑,该是又安稳又便当的法儿,可惜近时时局多变,县城里业已没有这样的钱庄了!假如人跟银洋一道儿,雇车推着上路,打脚下推到北徐州,迢迢近千里的路程,一路上不知会出多少凶险?难过唐僧去西天。……找个地方下窖?或是兑换黄金?毛六挖空脑子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办法来。铜炉里将残的炭火映亮他倦缩在床头的影子,白苍苍的瘦脸,布满疲倦红丝的眼四周带着黑圈。
一支烟卷儿吸完了,他又燃上另一支,极度的困倦使他有些茫无所措,压根无法把意念集中起来认真思索什么;他从银洋跳到关八,从关八跳到卞三,又从卞三跳到小馄饨身上。……赤裸着那一身细皮白肉的小馄饨,四千七百块大洋扩大经营的如意堂子,全打了水飘飘了!关八那颗心不知是啥做的?何必单为一个爱姑跟我毛六过不去来?奸她卖她,事又不是我毛六一个人干的?!钱又不是我毛六一个人分的?!用得着他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好像盹了一忽儿,看见白花花的银洋遍地滚,每块洋钱面上都有卞三的鬼脸,狞笑着,再睁开眼,天渐渐的亮了。
既然一时没想出如何运走这笔银洋的法子,不如到祥云庄找齐小蛇商量去,两人拿主意总比一人苦想要好些,他不是说过,有事可找他帮忙的吗?!拿定主意去找齐小蛇,锁上门下楼,信步走向花街去。石砌的河堤上没有几个早行人,晨风薄得像刀刃一样,割得人鼻孔酸疼;天顶的龟背云又低又厚,大风讯连续了几天,还没有转晴的样子。天色还早,城仍在睡着,除了几个担水夫,在石级下面河边的冰层上凿洞汲水,哼呀呵呀的唱着,挑着水担儿走过,一路泼洒在路面上的水滴,转眼就成了冰冻。
毛六撩了撩羊毛围巾挡住鼻孔,离开河堤转向花街去,那道低矮的窄街两面廊下,那许多亮了一夜的灯笼还睡眼朦胧的相对着,没有一家店铺开门的。……不成,不成!念头一动,毛六的脚步就跟着放慢下来。这辰光就去找齐小蛇可太早些儿了!齐小蛇虽说跟自己满投契,但总是相交不久,怎能大惊小怪的在他面前自露马脚?!万一叫他卸穿底牌,向江防军密报我毛六存心诈银洋,那,不用关八来踩我,我这个脑袋怕就要挂到铜牛角上去了!(铜牛,古代挑河时镇水用,俗称镇水铜牛,军阀枪毙罪犯,习将人头割取,悬在铜牛角上,示众。)齐小蛇那人脑瓜纹路多,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找他为妙。卞三是信任我毛六才挨了黑刀的,杀卞三的毛六可不傻,还能因着相信旁人,走上卞三的老路吗?!
那边有家卖早点的铺子,一个老头儿冒着寒风起炉子做烧饼,一个老婆婆当着街炸油条,白雾腾腾的,先进铺去吃餐早点罢,毛六一斜身就走过去了。铺里地方不甚大,只容下四五张小方桌儿,毛六挨着一角坐下身,叫了份早点,老头儿刚把早点端的来,那边门廉儿一掀,登登的又跨进来两个汉子;正巧旁的桌上都挤满了,那两个汉子一歪身就坐到毛六的桌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