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大鼓的高得多了。光为这一桩,结交孟良就是三生有幸的事。不过心里的怀疑总还是摆脱不了。
孟良为什么还不把鼓词拿出来?两个月过去了,只字未提。有天早晨,他正琢磨着要提提这件事,忽见孟良走了进来。他兴奋得两眼发亮,苍白的脸汗涔涔,螳螂似地摇晃着长胳膊。“来,二哥,”他一把抓住宝庆的袖子,说,“找个安静地方去谈谈。”
他俩迈着快步,走出了门。宝庆吃力地跟着作家,紧走还落下好几步。末了,他们来到一个长满小草的土坡顶上,一棵树叶发黄的大树底下。孟良一屁股坐下来,背靠着树干。他打口袋里掏出七长八短一沓子纸来。“瞧,”他说,“这是给您写的三段新鼓词。”
宝庆接在手里。他的手发抖。他想说点什么,可是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话来。他觉着,太阳真的是打西边出来了。三段新鼓词!特为给他写的!早先,他要是想请位先生给写上一段,不但要现钱先付,还得且等,成年累月地等。写的人满口答应,吃了他上百顿饭,临完,还忘了动笔。这个人可真是说到做到。还不止一段,整整三段!真够朋友,天才,大人物!
“您得明白,二哥,”孟良用谦虚的口吻说,“我从来没写过鼓词,所以我拿不准它到底是好是坏。不过这也没关系,您要是觉得不行,我就扔了它,咱们再从头来。要是大概其能用,有不合适的地方,还可以改。顶顶重要的是,您到底愿不愿意唱这一类的鼓书。”
宝庆这才说了话。“当然愿意。多少年来,我一直盼着能碰见您这么个人。我愿意为国家出把力气。多少人在前线牺牲了,我有一份力,当然也乐意出一份力。那还有什么说的,我乐意唱抗战大鼓,为抗战出把子力。”他心潮澎湃,泪水涌上了眼睛。
“我懂,”孟良丝毫不为朋友的激情所动,照旧往下说他的。“不过您要明白,要是您和秀莲唱这种新式大鼓,人家就都希望您白唱。大家还都乐意听。可您就赚不了钱了。对我也一样。现而今,剧院很叫座。看我戏的人比过去多多了,可我们赔了本。义演的场次多了嘛。当然我们乐意贡献自己的力量,不过爱国心顶不了债。塞饱肚子的东西,会越来越少。”宝庆不听这一套。“也就是掏点车马费。开销并不大,这跟维持一个剧团不一样。”
“好,我佩服您的决心。还有一点我也要说在头里。习惯势力很不好办。人们都爱听旧鼓书。要是听点人人都熟悉的老玩艺儿,他们倒觉着钱花的不冤。可要是您在茶馆里唱这种新式鼓书,座儿就会少起来。”
“要想办点新事,就得有点勇气。”宝庆坚定地说。孟良哈哈大笑起来。“您能对付,我这就放心了。思想上有了准备就好。来,我来念给您听。第一段是个小段,很短。是歌颂大后方的。这让秀莲去唱。另外两个长一点儿,那是给您写的。它不光是长,唱起来还得有丰富的感情,火候要拿得准。只有老到的艺人才处理得好。就是您,二哥,您来唱抗战大鼓,我是考虑到您的艺术造诣,特为您写的。”于是孟良几乎一口气念完了鼓词。“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好极了!有几个字恐怕得改一改,不过也就是几个字。我算是服了。如今我可以让全世界的人看看,咱们中国唱大鼓的,也有一份爱国心。”
“太好了。拿去,跟大哥一块去唱唱看。要是有改动,得跟我商量。只有我能修改我的作品。有改动一定要告诉我,不跟我商量,就一个字也别改。”
“那当然,”宝庆答应着,一张张捡起孟良散放在草地上的稿纸。“家去,喝一盅。”他把稿纸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好象那是贵重的契纸一样。
孟良摇了摇头。“今儿不去了。我困极了。一夜没睡,赶着写呢!”孟良又点了点头,“既拢上火,就得续柴。我就在这儿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