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斥君权
呀!”
陈贞慧知道对方脾气偏激,见解常常与众不同,而且那些怪想法大都钻得很深,不是一下子就能猜得透。迟疑了一下之后,他小心地回答:“‘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为君主即是为天下。此乃古今通理,似不必复有疑义。”
黄宗羲哼了一声:“古今之通理?这不过是汉儒借以献媚于君主的游辞而已!后世又复张扬之,崇奉之,遂令世人以为理本如此。殊不知,为臣之理,绝不如是!”
“噢,那么兄以为……”
“上古之世,君主所以立,实因天下有公利须兴,公害须除,于是推一首倡之人,出任其劳。当其时,天下为主,君实为客。又因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理,而须分治于群工,于是复有人臣之设。故君与臣,名虽异而实相同——无非为天下万民分任其劳而已!明乎此,则身为人臣者,其进退出处,当以天下万民之休咎祸福为归依,而不应以君主之亲疏好恶而取舍。若吕、张、姜、高诸公,仅以见疏于今上,便意不自安,草草告归,弃天下万民之责而不顾,此亦与史道邻自请出守淮扬,同为不明君臣之义!”
在当时,君权之重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早在明朝开国初年,太祖皇帝为了“收天下之权以归一人”,废除了沿袭一千多年的丞相制和沿袭了七百多年的三省制,将相权并入君权,撤销了行省,设立各自直接受朝廷统辖的“三司”,废除大都督府,分设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分掌兵权;此外,还有“不衷古制”的廷杖制度和锦衣卫的设立。这一切,都将君权扩展到了极点。明太祖还因为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以及“君以臣为草芥,则臣以君为寇仇”一类的话,而极为恼火,下诏将孟子的牌位逐出孔庙,并将《孟子》一书删去三分之一。经过这一系列严厉的措施,君主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权威,已经成为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的观念。现在,黄宗羲重新对君主的独尊地位表示非议,竟认为臣子应当具有独立于君主之外的意志,这确实是惊世骇俗之谈。所以陈贞慧于错愕之余,竟忘记了对答,只是满心疑惧地茫然望着朋友。
黄宗羲却分明被这一刻里所呈现的思路所吸引,他变得兴奋起来,眼睛也开始闪闪发光。
“不错,”他一挺身站起来,挥着手大声说,“君臣之义,其暗昧不明亦可谓久矣!近世之人,俱以为臣为君而设,并为君而治天下万民。一朝出仕,便唯人主知遇之恩是荷,于是奔走服役,以奴仆婢妾自处而不疑。其实大谬不然!须知世上之所以有君、臣之名目,乃在于有天下万民之故。若我无天下万民之责,则君与我有何相干?而就担当天下之责而言,君臣之分,无非师友而已!万历初,神宗皇帝待张江陵之礼稍优,其实较之古之师傅,尚未及百之一,论者便骇然以为江陵无人臣之体。其实江陵之辈,正在不能以师傅自待,而听指使于宦官宫妾。世人反不责此,岂非昏昧之甚!”
起初,陈贞慧只是惊愕地听着,但看见朋友越说越没遮拦,越说越不成体统,而且显然完全忘记了此刻正身在狱中,他不禁担心起来,连声阻止说:
“太冲,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然而,毫无作用。只见黄宗羲那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目光也变得愈加尖刻而执著。显然,他正处于一种自己所认定的真理光华的笼罩当中,并且狂热地试图把握它,发挥它,让它去照亮周遭的黑暗。在这种情势下,即使把利刃架在脖子上,恐怕也不能制止他的演说——
“况且,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譬如桀纣败亡,天下始得以为治;秦政、蒙古之兴,只足以肇天下之乱。而小儒规规焉,以为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其视天下万民崩摧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