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洒残梅
生出来一枝小小的枝桠。上面,开出了三朵雪白的小花!无疑,它们都很娇弱,而且显得养分不足。大约为着尽量利用母体中仅余的一息生命,它们紧紧地挤聚在一起,一齐仰起了憔悴的小脸,在周遭严寒的包围中,看上去,就像闪现在广袤、寂寥的天地之间一个凄然的微笑。正是这最后一种感觉,使董小宛的心仿佛给针刺了一下似的,先前那种意外的喜悦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望着这三朵悲惨的小花,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它们跟前蹲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碰触着。渐渐地,一种无比难过、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凄凉感觉从心底升起,并且开始愈来愈强烈地压迫着她。董小宛两眼一热,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掉下泪来……
“娘,别哭啦,瞧,爷要回去了!”片刻之后,紫衣在旁边催促说。
董小宛泪眼模糊地回过头去,果然发现冒襄已经转过身,正低着头,慢慢地朝原路走去。她连忙掏出手绢,揩干眼泪,紧赶几步,跟上了丈夫。
“相公,”沉默着走了一阵之后,董小宛抬起头,怯怯地问,“将来这儿的梅树想必都得砍掉再种。刚才那一株,不知还能留下来么?”
冒襄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立即回答。他沉思着,走出十来步之后,才说:“谁知道。或许能留下,或许留不下,这得靠它自己!”停了停,又自言自语地说:“是的,得靠自己!”
这么说完之后,他就不再开口。主仆三人相跟着,在小树林边上,同守候在那里的冒成和长班会合了之后,便一起回到亭子去,打算从那儿上轿乘驴,返回城里。
他们走近亭子,发现几个轿夫正站在水沟旁,伸长了脖子朝沟里张望。旁边还站着两个衣衫破烂的女人和几个孩子。董小宛一眼认出,她们就是刚才那帮乞丐中的几个。
“怎么,他们还没有走?”她奇怪地想,忍不住走出两步。然而,当她向沟里望去,却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原来,在那道干涸的、长着许多荆棘和蒺藜的水沟里,正聚着几个人——不用问,就是先前那几个男乞丐,他们有的弯着腰,有的趴在雪地上,正凭借手中的打狗棒,或临时捡来的枯树枝,竭力地探着、捅着,试图把掉落在荆棘丛中的那些食物拨弄出来。也不知他们拨弄到手有多少,只见那些破衣衫似乎被棘刺挂得更破了,脸上、手上也被划出了道道血痕。但他们仿佛毫无知觉,仍旧狂热地、不屈不挠地呼叫着,探寻着。董小宛被眼前这幅悲惨景象惊住了。她的心不由得紧缩起来。“啊,冒郎刚才其实又何必那样作弄他们!”她不忍地想,随即回头望了望,发现冒襄正站在亭子旁边,似乎在听冒成解释什么。她于是迟迟疑疑地走过去,祈求地望着丈夫,轻声说:
“相公,他们在捡呢!要不,就让冒成打发他们几个钱,也省得……”
冒襄默默听着,虽然仍旧沉着脸,但也没有表示反对。看见这样子,董小宛的胆子稍稍壮了一点。她向冒成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去打发乞丐,自己则伸出手,体贴地、轻轻地搀着冒襄,一起向驴子走去。
“哎,辟疆先生,请留步,请留步!”一声急遽的呼唤,忽然从背后远远传来。当董小宛本能地用扇子遮住脸,微微侧过头去时,发现从梅林那边,一个儒生打扮的人,双手提着直裰的下摆,正顺着白雪覆盖的道路咯吱咯吱地奔过来,看见冒襄已经闻声停下,他就更加起劲地迈动双腿,并且老远就拱着手,做出笑脸。大约发现有女眷,待走到离冒襄五六尺远的地方,他就止住脚步,深深作下揖去。
“久慕先生尊颜,不意今日在此相值,幸之何如!”他微微喘着气,说。
“不敢!”冒襄恭谨地回了一礼,然后望着对方,迟疑地问:“请恕小弟眼拙,不知先生……”
“哦,小弟苏文卿,怀宁人氏,眼下正在京候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