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uot;卜二奶奶真有本事,会做全桌酒席,quot;大家啧啧称赞,其实是骇笑。quot;就跟馆子里一样。炒鸡蛋炒得又匀又碎,鱼鳞似的,筷子都拣不起来。quot;
在沦陷的上海,每家都要出一个人当自警团。家里没有男佣人的,都是花钱论钟头雇人。他们是卜二爷自己去站岗。玉熹亲眼看见,回来告诉她,卜二表叔瘦高个子,戴着黑边大眼镜,扛着肩膀,扬着脸似笑非笑的,带着讽刺的神气,肩上套着根绳子,斜吊着根警棍,拖在袍襟上。
quot;他们人多。quot;她说,quot;我们人不多?quot;她现在孙子一大堆,不过人家不大清楚,他们很少出来见人。
现在一提起她家总是说,quot;他们现在还是那冬姑娘?quot;憎恶地皱着眉笑着,扮个鬼脸。quot;就是她一个?也没有再娶?……几个孩子了?quot;
她没给儿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妇更叫人批评。虐待媳妇是常事,年纪轻轻死了老婆不续弦,倒没听说过。
她听见了又生气,这些人反正总有的说,他们的语气与脸上的神气她都知道得太清楚了,只要有句话吹到她耳朵里,马上从头到尾如在目前。她就是这点不载福,不会像别的老太太们装聋作哑,她自己承认。
有许多亲戚都不来往了。有人问起:quot;二太太还是那样?quot;还是一提起来就笑。quot;怎么老不听见说?quot;
quot;她有病,quot;机密地低声解释,几乎是袒护地。quot;她是胆石。quot;她有病是两便,大家可以名正言顺地不找她,她自己也有个借口。
quot;他们现在怎么样?quot;
quot;他们有钱。quot;声音更低了一低,半了眼,略点了点头。
quot;现在还是那冬姑娘?几个孩子了?quot;
孩子太多,看上去几乎一般大小,都是黑黑胖胖的,个子不高,长得结实,穿着黄卡其布短,帆布鞋,进附近一个衖堂小学。到了他们这一代,当然都进学堂了。家长看不起这些学校,就拣最近、最便宜的,除此以外也无法表示。放了学回来,在楼下互相追逐,这间房跑到那间房,但是一声不出,只听见脚步响,像一大群老鼠沉重地在地板上滚过来滚过去。楼下尽他们跑,他们的父母搬到楼下住了。那一套阴暗的房间渐渐破旧了,加上不整洁,像看门人住的地下层,白漆拉门成了假牙的黄白色,也有假牙的气味。下午已经黑魆魆的,只有玉熹铺上点着灯。冬梅假装整理五斗橱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见旁边没人,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烟铺跟前。她的背影有一种不确定的神气,像个小女孩子,旧绒线衫后身往上缩着,斜扯着黏在大屁股上方,但是仍旧稚拙得异样。
quot;买煤的钱到现在也没给,quot;她咕噜了一声,低得几乎听不出,眼睛不望着他,头低着,僵着脖子,并没有稍微动一动,指出楼上。
玉熹袖着手歪在那里,冷冷地对着灯,嘴里不耐烦地嗡隆了一声,表示他不管。
一群孩子咕隆隆滚进房来,冬梅别过身去低声喝了一声,把他们赶了出去。
楼上因为生病,改在床上吸烟,没有铺开阔,对面没有人躺着也比较不嫌寂寞。一个小丫头在床前挖斗,是郑妈领来给她孙子做童养媳的,拣了个便宜,等有便人带到乡下去,先在这里帮忙。银娣叫她小丫头,也是牵冬梅的头皮,有时候当着冬梅偏要骂两声打两下。现在堂子里成了暴发户的世界,玉熹早已不去了,本来是件好事,更一天到晚缩在楼下。这冬梅太会养了,给人家笑,像养猪一样,一下就是一窝。她这样省俭,也是为他们将来着想,照这样下去还了得?这年头,钱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