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镇长
“娘卖乖!搞得我姓王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本乡本土的,今后在芙蓉镇还有什么威信、脸面?”
王秋赦习惯于镇上的人称呼他为“王镇长”,却不知居民们私下里喊他“王秋蛇”。众人嘴难封,耳不听为干净。尽管李国香书记事先跟他挂了电话打了招呼,他接到县委关于给秦书田、胡玉音落实政策的两个材料后,还是心急火燎,暴跳如雷。关上办公室的房门,独自一人擂了一顿办公桌,把一只玻璃杯都震落下水泥地板上打得粉碎。
其实,王秋赦也是错怪了李国香。党中央三令五申平反历次政治运动积存下来的冤假错案,如春雷动地,春风浩阔,岂是小小的李国香们所能阻挡得住的?
李国香倒是深知王秋赦的为人心性的。彼此都还有点藕断丝连,“恋旧”。这些年来,王秋赦本来是可以找个女人成家的,可是为了对李国香的感情专一,死心踏地,他做出了牺牲。单单这一点,李国香就心领神会,十分感动。因此隔了几天,李国香又从县委给他挂来一个电话,声音清晰和悦。电话里讲了些什么,因是“专线”,电讯局总机的接线生尚且不敢偷听,其余人就更是不得而知了。但见王秋赦接过电话,跌坐在藤围椅里,额头上冷汗直冒。这回王秋赦没有关起办公室房门来擂桌子,震落玻璃杯,而是在心里咒骂:
“娘卖乖!有意思,给他们平了反,摘了帽,仍是个内专对象,脑门上还有道白印子,有道黑箍箍……话是这么讲,可你们拉下一摊稀屎巴巴,叫我来舔屁股!你倒好,快要调到省里工作去了,把我丢在这芙蓉镇,来办这些改正、平反、昭雪的冤案假案错案……李国香,你真是朵国香,总是香啊!三十六策,你走为上策。你走,你走,公鹅和金鸡,公牛和母大虫,反正也成不了长久的夫妻……”
平心而论,王秋赦这些年来和李国香明来暗往,是互为需要,有得有失。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而且得重于失。失掉的是什么?自己的泥脚杆子身分,得到的却是芙蓉镇镇长一职。这全亏李国香在杨民高书记面前好说歹说,一力推荐。要依了杨民高同志原来的性子,王秋赦这种扶不上墙的稀牛屎,易反易复的小人,是再也不得起用的。黎满庚就是一例,还不是一九五六年撤区并乡时不听老杨一句话,就一辈子都脱不了脚上的草鞋、背上的蓑衣?王秋赦又怎么啦?若单是论品德、才干,他还赶不
上黎满庚一指头呢。但是“批林批孔”那年的春节前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杨民高书记对王秋赦的看法。
原来杨民高书记全家,又特别是杨书记本人,每年冬春两季,有个酷爱吃冬笋的嗜好。片儿丝儿,嫩嫩的,脆脆的,炒瘦肉片,焖红烧鸭块、鸡块,炖香菇木耳片儿汤,都是绝不可少的。吃在嘴里格崩格脆,美不可言。冬笋又不是燕窝银耳,海参熊掌,山里土家伙,什么稀罕东西?本来作为一县首长,一冬一春吃个一两百斤冬笋何足挂齿?可巧那年竹子开花结米,自然更新换代,一山一山的都枯死了。冬笋竞和鱼翅一样成了稀罕之物。李国香在一个晚上,口角噙香地向王秋赦提供了表忠进身的机缘。第二天正逢芙蓉镇圩日,王秋赦在女主任的默许下,为了打击投机倒把,维护社会治安,堵塞资本主义,派出民兵小分队,把守圩场的各个进出口,宣布了一次紧急戒严。其时正是年关节下,山里社员们挑了点山货土产,来圩上换几个钱花。谁知圩场路口只准进,不准出。而且每个进圩场的人都要接受佩黄袖章的民兵的检查,凡窝藏在筐筐箩箩里的冬笋一律予以没收,其余一概不问。为什么单单没收冬笋,纯属上级机密,不得过问。一时,满圩场上人人失色,面面相觑。一个小道消息透露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交头接耳,添枝加叶,神色鬼祟慌乱,说是新近山里侦破了一个反动组织,叫笋壳党。反革命分子们把秘密文件匿藏在冬笋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