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街巷深处(一九六九年)
税务所长原来是个这样的坏家伙,老实巴交的样子,玩女人是个老里手!下回他要催个什么税,老子先骂他个狗血喷头!比如镇供销社主任就在诉苦大会上啼啼哭哭,自己虽然出身贫苦,祖祖辈辈做长工,当牛马,但翻身忘本,解放初讨了个资本家的小姐做老婆,没保住穷苦人的本色,家庭和社会关系都复杂化,又已经矮子上楼梯样的生了五个娃娃,想离婚都离不脱……啊呀,供销社主任也不是个好东西,资本家的女婿,还管我们镇上的商店哩!下回若还吵架,就指着鼻子骂他资本家的代理人、狗腿子!再比如镇信用社会计,在一次交心会上讲到自己虽然是个城市贫民出身,但解放前被抓过壮丁,当过三年伪兵。于是镇上的人们就给他起了个野名:伪兵会计……如此等等。镇上有人编了个歌谣唱:“干部交心剥画皮,没有几个好东西,活农民管死地主,活地主管我和你!”
芙蓉镇的圩期也有变化,从五天圩改成了星期圩,逢礼拜天,便利本镇及附近厂矿职工安排生活。至于这礼拜天是怎么来的,合不合乎革命化的要求,因镇上过去只信佛经而不知有《圣经》,因而无人深究。倒是有人认为,礼拜天全世界都通用,采用这一圩期,有利于今后世界大同。镇上专门成立了一个圩场治安委员会,由“四清”入党、并担任了本镇大队党支书的王秋赦兼主任。圩场治安委员会以卖米豆腐发家的新富农分子胡玉音为黑典型,进行宣传教育,严密注视着资本主义的风吹草动。圩场治安委员会下拥有十位佩黄袖章的治安员,负责打击投机倒把,查缴私人高价出售的农副产品、山货水产,没收国家规定不准上市的一、二、三类统购统销物资。这一来,圩场治安委员会的办公室里,每一圩都要堆放着些查缴、没收来的物品,如鲜菇、活鱼、石蛙、兽肉之类。这类东西又不能上交国库,去增加国民经济总收入。开初时确也烂掉、臭掉一些,颇为浪费。后来渐渐地悟出了一个办法:凡查缴、没收上来的违禁物资,一律做劣质次品削价处理。这一来一举三得:避免了浪费;圩场治安委员会有了一点经济收入做活动经费;每位佩黄袖章的成员在一圩奔走争吵之后,分点时鲜山货、水产改善生活。过去当乡丁还有点草鞋钱呢。当然王秋赦主任也没有忘记,每圩都从收缴上来的物资中送些到公社食堂去,给李国香书记改善生活。后来圩场管理委员会更名为“民兵小分队”,威信就更加高,权力就更加大。资本主义的浮头鱼们,贩卖山货、水产的小生产者们,见了民兵小分队就和老鼠见了猫一样,恨不得化作土行孙钻入地缝缝里去躲过“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但民兵小分队的队员们有时黄袖章并不佩在手臂上,而是装在口袋里搞微服私访,一当拿着了赃物,才把黄袖章拿出来在你眼前一晃:哈哈,狐狸再狡猾逃不过猎人的眼睛,资本主义再隐蔽逃不出小分队的手掌心!“违禁物品”被查缴、没收后,物主一般不敢吭声,一顽抗就扣人,打电话通知你所在的生产队派民兵来接回……久而久之,有些觉悟不高、思想落后的山里人,就背地里喊出了一个外号:“公养土匪”,真是脑后长了反骨呢。
芙蓉镇上还有一项小小的革命化措施值得一提,就是罚铁帽右派秦书田和新富农寡婆胡玉音每天清早,在革命群众起床之前,打扫一次青石板街。
然而历史是严峻的。历史并不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当代的中国历史常有神来之笔出奇制胜,有时甚至开点当代风云人物的玩笑呢。
芙蓉镇被列为全县乡镇革命化的典型,李国香则成为“活学活用政治标兵”。不久,因革命需要年轻有为的女闯将,她被提拔担任了县委常委兼公社书记。为了巩固“四清”成果,她大部分时间仍住在芙蓉镇供销社的高围墙里。
可是没出半年,她在县常委、公社书记的靠背椅上屁股还没有坐热,一场更为迅猛的大运动,洪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