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后树林中去的,走过校门时忽然被横在门前的土路吸引。路是黄的,两边翻起红色的泥土,如同镶了红边。他想着土路不知通到哪里,竟忘了自己是在跑警报。他把这条路望了半天,忽然敌机来了,忽然砖头瓦块横飞,忽然小小的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把他撞得晕了过去。好在只是皮肉受伤,到诊所缝了几针,并无大碍。后来和弗之说起,弗之微吟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江晔认真地说:“果然。”
轰炸以后人们都感到沉重压抑,犹有余惊。过了些时,却有一次警报使人兴高采烈。那兴高采烈的便是澹台珐。
那天她和几个同学一起也往后山跑警报。在山坡上遇见峨和吴家馨。珐子说,她不和孟离已在一起,因为孟离己总像压着什么解不开的心事,让人吃不消。峨说她也不和澹台珐在一起,因为澹台珐总是晃晃荡荡,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更让人吃不消。于是峨等翻过山头去了。珐子等留在山坡上。
这里离新校舍很近。那天来的敌机少,扔的炸弹不多。一棵炸弹落在离珐子数米处。本来这几个年轻人是死定了,可是炸弹没有爆炸,掀起的泥土也不多,珐子等不但没有受伤,也没有落一身灰土。轰炸过后,从地上跳起来的珐子还是整齐漂亮,和早上刚出门时差不多。和她一起的几个同学也都不显狼狈。“哎呀!咱们的命真大!不知托谁的福。”珐子说。“当然托澹台珐的福!”一个男同学说,“敌机飞得这样低,准是看见你了。”“所以就扔炸弹?真的,要是有高射机关枪就好了。我来打!准打得日本鬼子落花流水!”
当天下午,珐子和同学们先看了一场电影。那时候演外国片时有人在台上翻译,说的昆明话。无论哪里的故事都像发生在云南。晚上又在冠生园聚会,庆祝大难不死。冠生园是当时昆明最洋气的地方,大玻璃窗,白纱帘,捧一杯热咖啡或热可可,几乎可以忘记战争。晚上每桌一个红玻璃杯,里面点燃各色小蜡烛,衬着黯淡的灯光,显得很温柔。来一次比吃米线坐茶馆要贵一些,却也不是很惊人。珐子和她的朋友喜欢这里,隔些时候总来坐坐,还常给素初、荷珠带几块洋点心。因为住在严家,常和颖书一同出入,颖书也不时参加聚会。这晚除了大难不死的几个人,还有颖书。
七八个人围坐着,桌上摆着花生米、南瓜子等零食,突出的是一盘堆满花色奶油的点心,每人有一杯喝的东西。一个同学举杯说:“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都是必有后福的大命人,学校里要是多有我们这样的人就好了。”又一个同学说:“今天是大命人,明天还不知怎么样呢。”珐子说:“明天?明天我英诗考95分!严颖书西洋史考90分。”指着一个同学说:“你统计学考80分!”“为什么我最少?”那同学不平。“因为你心里装着别的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不知是谁低声唱起了《流亡三部曲》:“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流浪!逃亡!逃亡!”歌声凄婉。“逃到昆明还要逃!我毕业以后是要拿枪杆子的。”又一个同学说。“我们得自己造飞机,”航空系的一个同学说,“我们若不把先进技术学到手,永远得挨打。”
一阵脚步响,茶室里走进几个外国人。因有滇越铁路,本来昆明常有法国人来,现在又有滇缅公路,来的外国人更多了。这几个人中一个身材匀称的金发青年向珐子这群人望了一眼,忽然愣住,站在门前不动,神色似有些诧异。
“咱们是不是得决斗?这人好没礼貌。”有人作骑士状。声音很小。珐子正研究那些蛋糕,准备吃上大大一口,抬眼看时,正好和金发青年目光相对。
“麦保罗!”珐子高兴地叫了一声,放下叉子,站起来。保罗也高兴地叫起来,“澹台珐!看着就像你!”他大步走过来,似要拥抱珐子,珐子笑说:“这是中国,我们说中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