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会记得有香姑姑这么个人同她握过一次手,并在握手的一瞬间有镁光灯刺眼地一闪。这一闪就决定了后来香姑姑在青海荒原上教小学的艰辛历程。
他记得,在他上小学时,香姑姑曾同她的丈夫——家里人让他叫做邢叔叔,到他家作过客,香姑姑那时正从青海回京度假,记忆中,香姑姑一头女干部型的短发,皮肤紫黑,眉眼倒仍然显得比一般妇女秀丽,身穿洗得发白的蓝布制服,脚上一双带绊儿的土布鞋;邢叔叔的偏分头理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新的蓝布制服,脚上蹬一双当年置下的皮鞋——擦得很仔细,只是已无法发出亮光——因为毕竟留在城市生活,邢叔叔皮肤显得白皙而细腻,这样他们并排一坐,便让人觉得女的非常土气,而男的倒有几分洋气,再仔细观察,则又会觉得女的身体非常健壮,而男的面颊微凹,仿佛刚得过一场大病,及至对谈起来,便又会发现女的中气十足,挥洒自如,而男的寡言声微,窝窝囊囊。
不过那时候他没心去听香姑姑同父母都聊了些什么,只留下一个印象,就是他到院子里同小朋友们玩了一阵以后,再返回家里时,正听见香姑姑眉飞色舞地在对父亲说——
“……这个思想改造可是顶顶要紧的啊!……”
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个镜头,他感到有些吃惊,也十分有趣。就同回忆起鞠琴姐曾在姑爹姑妈家那花园洋房的平台上,坐在折叠椅上惬意地织毛线衣一样。当年那个身着闪着磷光的旗袍,大耳坠粗项链,手摇檀香扇,满嘴“咪妹儿,StOP!”的阔太太伴侣,难道从这地球上消失了吗?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大讲青海土坯房里的土坯桌子土坯凳子有利于思想改造的浑身土坯味儿的女干部?
后来有许多年香姑姑和他家中断了来往。只模糊地听说大概在1962年或1963年,她就病退回了北京,从此待在家中。但偶尔他会听见父亲同母亲议论到父亲的结拜兄弟晏子迟,因而也便稍稍涉及到晏子香即香姑姑。有一回母亲便说:“也不知道那子香现在过得怎么样,恐怕恼火哟,她男人一份小薪水,听说转国营一定级就再没往上涨过,她又提前办了退休,合起来能有几个钱?就算老大老二工作了能养活自己,下面还有一笆拉子女,日子怕紧得很哟!”父亲便说:“为她操什么心?她那人,什么时候都混得过去,岂止是混得过去——能拔尖儿她就要拔个尖儿,有小小的一个缝儿她就能全身都钻过去,有小小的一个坑儿她便能造成一个湖……”再后就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一回母亲又极偶然地提到香姑姑说:“子香她当年那张照片,怕又会惹出麻烦啊,唉唉,遇上最凶的‘红卫兵’,性命怕都难保哩!”那时父亲正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很不爱听这个话,便烦躁地说:“你去管她!你怎见得她这两年就没办法去跟江青握手,也拍张照片登到报上?”母亲从那以后就再没提过香姑姑。
4
那已经是“文革”后期,他已经娶妻生子,住在小胡同小杂院的一间小东屋里,过小日子,忽然一天有两个女青年来访,一见面便亲热地唤他:“小表哥!”
他望着那两个女青年,只是发愣,无论姑爹姑妈那一家,还是曹叔八娘那一家,都没有这样的表妹,她们是怎么突然从斜刺里杀将出来的一对表妹呢?
那一对表妹一位个子高些瘦些,皮肤比较白也比较干,另一位个子矮些丰满些,皮肤比较黄而且明显属于油性,脸上不出汗也油晃晃的,她们两个叫完“小表哥”便自我介绍,高些瘦些的笑吟吟地说:“我是邢玉!”矮些丰满些的就说:“我是邢静!”
他一时不得要领。想不出自己有姓邢的表妹。
“我们是你香姑姑家的!”邢玉便提醒他。
“啊,香姑姑!”
他想起来了。香姑姑叫晏子香,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