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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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来的女郎问我有没有保存着七舅舅当年的照片,我说哪里会有。其实我是有的。从故去的父亲母亲的遗物中,我发现了一包经过“文革”洗礼而依然幸存下来的旧照片,其中就有一张是七舅舅的。背面写着年月日,摄于北伐途中,是寄给我父亲“留念”的,父亲在“文革”中毁掉了那么多旧照片包括大量他本人穿西服和母亲穿旗袍的,而偏留下了七舅舅的这张照片,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难以揣摩。也许是因为即便“红卫兵”查抄出了这张照片,也无法“上纲”吧!因为“红卫兵”们都看过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演出,会唱“工农兵,团结起来向前进”的歌子,会懂得北伐战争的革命性质的。七舅舅的这张相片拍得实在不错,他身着戎装,戎装外还有一个大披风,披风悬于身后,长及地面,他侧身面对照相机,一手叉腰,一条腿蹬到身前一只木凳上,摆出一个威武的姿势。这姿势不知是他自己设计的,还是所路经的那个县城照相馆的摄影师代他设计的。总之很妙,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和个性色彩。
我不愿把这张照片提供给故乡的县志办公室,因为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要对七舅舅这样的人物如此尊重,其实就一生的总体价值而言,我觉得我父亲就远比七舅舅更值得故乡看重,然而我父亲毫无希望进入县志,顶多是在关于我爷爷的小传中提到一句,他的子女中有一个是我父亲,更多的可能是连一句都没有,或者未定稿中有,到定稿时肯定要删去——仅凭一条精练的原则。
我把这想法同那来自故乡的女郎说了,她颇不以为然。我们有这样的对话——
我:你们搜集一个逃兵的照片干什么呢?
女郎:我们是搜集县第一任中国共产党支部书记的照片。
我:他那第一任支部书记的意义就那么重大吗?
女郎:对一个县的党史来说,当然重要,这是历史,要尊重历史。
我:尊重历史?
女郎:对。尊重历史。历史首先是事实。我搞这个具体工作,第一环,也是关键的一环,就是把当年的事实加以搜集、还原。不管你七舅舅后来怎么样,当年他是县里第一个中国共产党支部的第一任书记,那就要记下来他是第一任书记;尽管他后来脱党了,而当时支部里的另一位同志后来坚持革命,并且善始善终,最后地位很高,盖棺论定评价很好,我们也不能因此就把他移植为县里第一个党支部的第一任书记加以记录,我们必须还是要记下来:你七舅舅是中共的第一任支部书记。因为他占据着这个第一,所以我们打算搜集他的照片。就好比中共中央搞党史的会搜集陈独秀的照片一样,当然不是因为他当了“托陈取消派”而搜集,而是因为他是中国共产党第一任总书记而搜集。
我:我七舅舅成为这个第一,我想有着这许多的偶然性……
女郎:陈独秀成为中国共产党第一任总书记,也有人认为有着偶然性。不过这属于分析研究,是历史的另一层面,历史的基础是原始事实。根据同一原始事实人们可以形成不同的历史观点,甚至构成完全不同的史学派别。
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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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惊讶。故乡竟有这样的新女性。她对历史的见解不管是否正确,听起来蛮新潮。我打听出来,她不过毕业于地区级的师范专科学校,因为她也算是当地的干部子女,所以毕业后没有分配到中学里当教师,而是得到了现在这样一个工作,不过听她的口气这也只是她向上进取的一个中间环节,她的下一步我揣测是上调到市里或者省里的一个理想的机构工作。
她跟我讲历史,告诉我历史有着怎样的几个层面,其实不用她宣谕,我也是一个富于历史感的人。我以为历史不仅包含着流动冲突交融生灭的人和事,更包含着空间景观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