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她给我母亲接的生;七舅舅和七舅母都是最善良、最本分的知识分子,业务上又是同行,但他们不是自由恋爱而是经人撮合成婚的,他们住在一起,却格格不入,经常为一些最无谓的琐事争吵不休,甚至常常说出“那就离婚算了?!”“走嘛!去离嘛!”一类的话来,但他们却始终并没有真去离婚,因为他们的道德观惊人的一致,心底里都认为离婚是一种绝不可以真正履行的丢人行为;他们又都绝对与罗曼蒂克无缘,虽然苦闷却又并无任何婚外恋的尝试;他们便那么长时间地纠合在一起。后来七舅舅病重去世,七舅母尽心尽力地照顾,送走了七舅舅以后,自己也垂垂老矣。她回忆起七舅舅来并无甜蜜之感,却又绝无采酿夕阳为蜜的意愿。他们没有生育子女,这就更增加了七舅母晚年的孤寂。除七舅舅这位哥哥外,八娘还有三位姐姐,我分别称他们为四娘、五娘和六娘。四娘是早年在四川老家时,家里就给她包办了婚姻,她为了反抗这包办的婚姻,曾只身逃出老家,跑到省会,这在当年算是相当勇敢的行为了。因为那老家是穷乡僻壤,连最有知识最有身份的人也很少主动与命运抗争;但四娘的抗争终于归于失败——省会的近亲与远亲都拒绝长期收留她,她又找不到什么出路。于是她终于被追赶到省城的九外公捉获,押回老家塞进花轿,她能有什么幸福可言呢?五娘终生独身。六娘经人介绍与丈夫组成了一个初看似乎还算和顺的家庭,生育了几个子女,后来终于破裂,懒得去办理离婚手续,而实行了永久的分居。这样一对比,八娘真是全家中最幸福的一位了;而曹叔,他是诚心诚意地爱上了八娘,尽管他曾切盼由八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但这一愿望破灭以后,他对八娘的爱意没有丝毫的减弱,体现于涧、沁、涓三位表妹身上的父爱,更证明着他对八娘爱情的增强。“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古以来兑现率就并不高,从旁看去,曹叔对八娘真不啻是情事与姻事中的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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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在曹叔八娘家中看到过一张拍得非常成功的照片,是当年他们热恋时,在轮船甲板的栏杆边拍的,那时他们参加同一个考察团,乘船从甲地去往乙地,他们倚着船栏,姿态自然而优美,江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他们对望着,眼睛里面颜上喷溢出青春和爱情的无形火焰,他们那相互吸引的情景,难道不是这人世最辉煌而永恒的珍宝吗?
曹叔对我少年时代的水彩风景写生给予过“嗯,能成”的预言,这预言并没有准确地实现,但也并没有落空——我后来没有成为画家,却倒成了一个作家——我至今感念曹叔对我潜在的艺术创作能力的发现与推动。
我上到大学时,同曹叔已成为了朋友。这是很微妙的事。八娘于我来说永远只是个可亲的长辈,而喜怒不形于色的曹叔竟同我渐渐结成了忘年交。
我在高中毕业前已开始在报纸副刊上登出些“豆腐块”,八娘对此的反应,不过是笑眯了双眼,拊掌调侃我:“唷,完了!成了大作家了哇?”曹叔却试图同我做些令我乍听颇为吃惊的探讨,例如:“散文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呢?”“文尾总用省略号作结尾是否善策呢?”我发表过一篇散文《银锭观山》,描绘的是北京西北城什刹海水域的特异风光,他很在意,鼓励我说:“你跟我一样,虽然没生在北京,却长在北京,今后怕也长居于北京了,你不如专门研究北京,着重写北京,这就需要深入到真正体现北京特色的方方面面去……”于是他怂恿我去喝豆汁,吃爆肚,乃至于嚼闻上去臭烘烘的雪霜肠;他细细地引我探讨:“炒肝明明不是炒的,并且主要成分是肥肠,那为什么要称作炒肝?小肚儿明明是猪尿脬做成的,尿脬是膀胱,并不是肚儿,即不是胃嘛,那为什要叫小肚儿呢?这里头都掺和着老北京人的微妙心理……”诸如此类的探讨,往往是在他家的饭桌上,八娘和表妹都吃完散开,而我俩却仍慢慢地喝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