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米的平房里,运回来的许多家具箱笼都仍然用棕绳草绳捆扎着,阿姐、勇哥和刚过10岁的飒飒合睡一张临时借来的大木床,大木床一侧刚好可以竖放一个长条柜,已经14岁的嘹嘹晚上便到那上面睡觉。余下的空间因为毕竟要居家过日子呈现出一片混乱的景象。屋子外头有个临时搭就的小厨房。因为是肉联厂,又在郊外,所以蚊蝇格外多。他记得他头一回去看望落下脚的阿姐一家时,被那屋里屋外成团舞动的苍蝇吓了一跳,阿姐每在屋外炒好一盘菜,端到屋里的小桌上,勇哥都要立即盖上一张报纸,就那样揭开报纸吃饭时,菜里还是免不了要落着几个被热油烫死的苍蝇。他面对那个情境觉得难以下咽,但阿姐一家却都吃得津津有味——不管怎么说他们吃的是北京饭了!
他记得,鞠琴约他们去看部队文工团的新演出——鞠琴和常延茂也没回到部队文工团,而是到了一个地方的文工团,鞠琴参与组建合唱队,常延茂作行政工作,但鞠琴同原文工团联系很密切,所以手里常有大把原文工团演出的入场券——演出的地点不是别处,仍是那北京展览馆剧场,而演出的节目也并非什么新的创作,仍是那萧华的《长征组歌》。他注意到,在观看演出的过程中,连平日最不把内心活动反映到脸上的常延茂,以及似乎泪腺里从无泪水的勇哥,脸上竟然也明白地写出了沧桑之叹,眼眶里竟然也亮起了晶莹之物,阿姐也在唏嘘,最能以乐乐呵呵化解一切的鞠琴也眯着眼睛陷入了必定是沉重的思绪……是呀,将近10年的下放,始于斯,终于斯,绕了一圈,还是这个“组歌”,人生怎么如此奇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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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刚从南方返回北京的阿姐,即便暂时落脚在那么个地方,仍是心情大畅的。
阿姐甚至认为跑到肉联厂最南端的内部车站,看火车御羊,也是一大快乐。他记得,几乎他每一回去阿姐那里,只要有运羊的火车来,阿姐勇哥便总招呼上他,带着嘹嘹和飒飒,去看闷罐子车下羊。
确颇壮观。一定比阿城在德胜门所见到的羊群不仅数目多而且更密聚。有的羊在闷罐车里大概因吸氧不足已近乎昏迷,一下车便四蹄不稳打上了趔趄,而另一些羊大概不畏艰难生性强悍,一下车便四蹄高扬乱跑起来,一些轰羊的工人便不得不扬着鞭子驱赶那些迟慢的羊、管束那些逸出通道的羊,这时嘹嘹和飒飒便进入最亢奋的状态,他们手中各持一根长长的柳条,跳跃着,跑动着,尖叫着,游弋着,为轰羊的工人助威——也同时添乱。因为有的羊本是温驯地在往栅栏拦出的通道里跑,他们一吆喝,反倒慌张地逸出了应在的行列……但寥寥的几个轰羊工人对两个孩子的助威虽不甚欢迎,倒也并不反感。阿姐在那景象前面便咧开嘴笑,也不顾羊蹄掀起的昏黄沙尘——她笑,显然并不是为了羊群,而是为了她的两个孩子,从她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欣慰于自己总算把生于北京的儿女又带回了北京……
阿姐他们一家下放时,嘹嘹已能欢蹦乱跳,他见到已成为少年的嘹嘹那样奔跑着赶羊,并不觉得奇怪,而嘹嘹在奔跑中也不时朝他投过亲切的一瞥,仿佛要格外向小舅显示出回到北京的快乐;飒飒却不然了,阿姐他们南下时飒飒还是个完全不省事的、瘦小得可以装进旅行袋拎着走的小丫头。她对小舅根本没有留下印象,而重逢后他对她也完全感到陌生,令他无比惊异的是虽然长高变大,却依然显得干瘦精黑的飒飒,在挥舞柳树枝轰赶羊群时竟比嘹嘹还要冲动激烈。她头发稀薄焦黄,在脑后结扎出两根细细的短辫,一点儿没有她妈妈少女时期头发乌黑丰茂乃至获得“小辫”绰号那样的丰采。她的胳膊和腿杆也显得过分细长,惟有那“崩儿头”下深眼窝里的一双大眼睛,焕发出阿姐青春期特有的炯炯神韵;他至今记得飒飒在那火车站轰羊的情景:简陋的连衣裙在跑动中紧裹在她身上、大腿上,敞开的毛线外套下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