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小时候曾住在一处,每晚在屋檐下坐成一排,往痰盂罐罐里撒尿拉屎,如此而已,蒋盈平这人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儿童罢了。信里讲的无非都是些看了什么电影呀、什么演员演得极糟呀、什么插曲谱得极好呀之类的废话……西人毕竟也在蜀香中学里和田家、蒋家见过蒋盈平,细想他写信给田月明也确乎并无什么歹意,便不再追究,但心中毕竟厌恶,而蒋盈平久久不知……
蒋盈平上大学时,跟同班的同学倒不怎么交往,跟京剧社的同伴那真是情同手足,他常把社里的同伴请到城里家中,也不管给操持饭菜的母亲增加了多少负担,随便就留下三个五个在家里吃饭,他是一点儿也不到厨房里帮忙,只是在客厅中同他们嬉笑欢谈,一会儿同“袖珍美男子”鲁羽一唱一和地奚落某个过气青衣,怪腔怪调怪模怪样地学那“沙嘶劈哑”的唱腔和已不能卧鱼的僵硬身段,一会又同专攻荀派花旦戏的詹德娟争论《红楼二尤》里一个唱段的处理,要么就跟范玉娥抬杠,范玉娥认为当时独自挑班的名须生奚啸伯的唱腔很有味道,他便用力撇嘴,偏说:“糟极了,凉白开!蚊子叫!”……有的男同学城里没有家,在吉祥、长安等剧场看完夜戏回不了北大,他就留他们在自己家过夜,一同跟他们在客厅地板上打地铺睡,睡下熄了灯还要唧唧咕咕、咯咯呵呵地笑,也不管里间屋的父母给吵得如何睡不安宁……更有一回把一同看完谭富英难得一露的《南天门》的何康和范玉娥都领回了家中,结果只得让母亲在里屋同范玉娥一起睡,烦请父亲到外屋睡小床,而他同何康打地铺,后来二哥蒋盈工知道了训了他一顿,他才嘟噜着个嘴,答应以后不再带女同学来家里留宿……
毕业了,京剧社的骨干差不多都同届,大家分手时固然都有点依依不舍,但别人都不像蒋盈平那样,似乎京剧社是他的第二生命乃至他那惟一生命实体中的重要部分,他跟谁握别时都要泪湿衣襟……唱铜锤花脸的程雄是学地质地理的,自愿到青海省的地质勘探队去工作,他们那个专业分配得早,程雄先走一步,那时蒋盈平他们系的分配方案还没公布下来,蒋盈平到火车站为程雄送行,车还没开,蒋盈平便拉着程雄的手哭开了,程雄不禁有些吃惊——论交情他们处得确实相当不错,但似乎也犯不上这么个仿佛是生离死别的情景!程雄魁梧粗壮,蒋盈平站在他对面也并非娇小玲珑,更非女性,而且几天来不及刮胡子,分明也是个大骨架的黑胡子汉,却当着月台上那么多人,一副“执手相看泪眼”的做派,程雄心想你的真挚友情我领了,可千万别再让旁人看着当作笑话,便抽出手拍拍蒋盈平肩膀说:“伙计,这没有什么!没有不散的筵席,话说回来,也不是从此不摆筵席,咱们同台唱一出《二进宫》的机会早晚能有!”程雄和蒋盈平在京剧社里关系极好,但因为蒋盈平排的程派折子戏里几乎都没有花脸的角色,因此他俩竟从未在一出戏里搭档过,曾有过以程派唱法处理《二进宫》中李艳妃一角的计划,又因伴奏问题不能妥善解决而终成泡影……程雄说这话本意在让蒋盈平振作起来,乐观起来,谁知蒋盈平听了竟哽咽出声,爽性掏出一方手帕捂脸痛哭起来,程雄“咳”了一声,摇摇头转身走了,蒋盈平擦完泪水擤完鼻涕抬眼一看,程雄已然离去,不禁发愣……独自走出车站时,心里又仿佛空无所依,又仿佛坠上了一块铅砣……
到了湘北那所县三中以后,除了上课、开会、劳动,蒋盈平就蜷缩在学校为他提供的楼角那间单人宿舍里给亲友写信,要么就用半导体收音机听电台播出的京剧节目。那间宿舍面积不算小,除了一张四季支着蚊帐的大木床而外,便只有一桌、一柜、两把椅子和一个脸盆架而已,显得空空落落,加以地面返潮,他不得不经常向总务处要些石灰来撒在床下屋角,屋子里总弥漫着一股石灰和霉菌交混的气味,夜深人静之时,他便简直寂寞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