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瘸子!什么荣誉军人!是个政治骗子啊!他是伪造历史、蒙骗组织啊!……是我亲自去外调的,真是不调不知道,一调吓一跳!……他是个旧社会的混混,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他那腿为什么瘸?是梅毒后遗症!唉呀呀,原来哪儿懂呀,敢情梅毒也能弄瘸腿呀!……他那梅毒一直没断根,把他查出来,撤了他的职没多久,他就发病了,那病,连大夫都不愿接近他呀!……他死的时候,眼睛烂成了两个粪坑,全身发出一股子恶臭……那可真是个地地道道的人渣!”
席间其他的人都没认真听,雍望辉听了觉得堵心,却也只是撇了撇嘴……大家眼光一时都滞留在韩艳菊脸上,没有特别注意闪毅,可是,忽然一声巨响,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闪毅先是一拳捶到了餐桌上,令碗碟摇晃,大家惊惶中眼光刚移到他脸上,他已经五官大错位,并暴怒地将餐桌上的果盘抓起来,跳起身,狠狠地将果盘掼到地下,随之发出一声厉吼:“我×他妈!”
果盘里的西瓜片四处飞溅,如血喷迸……
本已退出包间的服务小姐,紧张地跑了进来;韩艳菊等人全哑然地凝在了坐席上;雍望辉望着闪毅,心鼓被重锤猛击……
17
他又到了“罗马大堂”。大堂里回响着优美的钢琴旋律。是肖邦的C小调《即兴幻想曲》。
几天过去,他心中那莫名的焦虑,在缓缓地融解,此刻他的心境,恰如浮着残冰的春水。
他在琴声中走拢了洗手间。开门的一瞬,他脑际浮现出了钟师傅。他很失悔,那天怎么没意识到那递他小毛巾的人,竟是一度在他们单位位居至尊的人物。
……钟师傅作为那一历史时期的社会性因子,所起的社会性作用,已被否定。但作为一个鲜活的个体生命,他心中的评价是,那是一个好人!什么叫做好人?即使“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在乐于升腾的同时,却不失宽悯之心,除非秉承大势和“上面”的旨意,自己决不整人,而且在秉承大势和“上面”的旨意整人时,也不把人往死里整。并且,稍有可能,便“得罢手时且罢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后,能与被整者一样,产生一种“可算过去了”的快感……
……他还记得,有一回和钟师傅、印德钧在一起,不知怎么的,钟师傅聊起了他闺女找对象的事。说是闺女“对”完了那个“象”后,一副不满意的表情,钟师傅就问她,究竟是哪条不成?出身孬?没党票?单位差?工资低?有老人,负担重?……闺女都摇头,钟师傅便问:“是不是你觉着长相上差点儿?”闺女低头不言语了,于是,钟师傅便对她说:“闺女呀,你抬头细瞅瞅你爹,细瞅瞅你妈,我们俩是面镜子!我们打小就都没水灵过,能生出一朵鲜亮的花吗?你细琢磨琢磨,是他真那么寒伧,还是你真那么水灵?”……
钟师傅当年的所作所为,大都忘记了、模糊了,惟独这段话,却完完整整,如刚摘下的鲜黄瓜般,久远地停放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为什么?或,这昭示着我们,往往,不要问为什么……
钟师傅的闺女,后来嫁给了那个“真那么寒伧”的男子了吗?他们两口子,如今过得怎么样?是定居在城里,竟让钟师傅回老家去了,还是在老家盖了小楼,迎钟师傅回去颐养天年?……
可惜,那天竟没能再到这洗手间里,跟钟师傅见上一面……
他推开了洗手间的门,里面的服务员按照饭店规定,在同他照面的同时,打了一个“往里请”的姿势……
这回他的眼光完全粘到了那张脸上,他失声地叫了出来:“王师傅!”
王师傅是当年随钟师傅一起到他们单位来的工宣队队员。
同当年一样,寡言的王师傅只以微笑应答着他。
“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