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天,父亲骑车路过西单,一群红卫兵正在砸商店的大招牌,自然是属于“四旧”的招牌,好多的路人围着看……忽然有红卫兵往人群里扔油印的传单,传单上印的大概是些“勒令”,就是让大家,各个商店什么的,自觉地把属于“四旧”的东西消灭掉……什么是“四旧”?你为什么打岔?是的,也许,现在比我们更小的一茬,他们多半答不出来了……我,唔,试一试,旧思想,旧意识,旧风俗,旧习惯……对吗?不要打岔,对我来说,那天,是个很大的悲剧,因为,红卫兵一撒传单,我父亲就很积极地跳起来接,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长大以后,想象过很多回,甚至还到西单的大街上,去实地设想过,如果拍电影,或者电视剧,该怎么处理,才能合理?那其实是很难合理的。可是,那天出现的事实是:在人群的掀动中,父亲跳起来抓住了一张传单。但也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摔倒了,并且恰巧就有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刹住车时,父亲已经在轮下……是一些红卫兵把父亲送到医院抢救的,并且通知了父亲单位,单位又通知了我们家……抢救无效,父亲死了,他死了,右手还紧紧攥着那张“破四旧”的传单。这个细节让当事的红卫兵很感动,他们要求父亲单位定父亲为“因公牺牲”的烈士,单位照办了……父亲的死,确实不是轻若鸿毛,对我们家来说,真是太重要了!因为有了他的这个牺牲,急风暴雨地往乡下轰“逃亡地主”时,就没人来轰我姥姥,尽管有人知道她的成份是地主……
……我因此得以在姥姥身边长大。父亲死于一张传单时,我才三岁多,我对他几乎没有任何鲜活的印象。我对母亲的印象,也始终不清晰,因为她确实是继承了父亲的遗志,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她狂热地投入了文化大革命,在群众组织里当头头,后来又到“五·七”干校……我当“向阳院儿童委员”的时候,她还在干校,也许,你倒还比我更了解她……好,不去说我的父亲和母亲,要跟你说的,是我姥姥。
……姥姥很寡言。但她并不忧郁。她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为什么能当上“向阳院儿童委员”?不是靠“烈士子弟”的身份。其实,那时候,人们或者不记得我父亲是谁,或者提起来都撇嘴认为“不值”了,人们所记得的,主要是我们家阶级成份有问题,还不仅是姥姥该算“地主婆”的问题,我姥爷爷呢?他在监狱里,是历史反革命,并且,我舅舅,就是我母亲的哥哥,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你想我这是出身在一个什么家庭?你没印象吗?我母亲那么积极地投入文化大革命,可是后来还是被进驻的工宣队看成了一个“坏头头”,一打发到“干校”就是好几年……你在同一座楼里,居然没在意,是呀,我们跟你,没什么牵扯……所以我今天要特别找上你,让你懂得,当年,就在你身边,一个我,一条生命,在默默地寻求,一种可能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那时候,按阶级成份划分人群,对待人,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缝隙。在学校里,我不能跟成份好的学生同座,跟我同桌的,是个女生,她出身是资本家,并且没有我那样一个说起来多少可以遮点丑的父亲,因此,她在班上就更受歧视。她叫吉向红。
……说真的,我倒很喜欢跟吉向红同桌。记得有一天,她穿了一件红毛衣来上课。那件红毛衣非常扎眼。不是红旗、红领巾的那种红色,而是一种在当时来说,显得多少有些个出格儿的红色。并且,那毛衣的领子,也挺不一般,是当时很少能见到的那么一种坠着两个小球球的样式……我就悄悄问她:“你妈妈给你织的?”她就悄悄告诉我:“唔,今天我过生日……”啊!她过生日!当时,学生是不兴过生日的,而她家还给她过生日!这让我想起了我姥姥,姥姥不管在哪一年,总是认认真真地给家里人过生日,哪怕那方式只不过是下一碗打卤面、蒸几个寿桃儿……我就更小声地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