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坊
若把江南地方当全国中心,有人不惮远,不怕荒僻,不嫌雨水瘴雾特别多,向南走,向西走,走三千里,可以到一 个地方,是我在本文上所说的地方。这地方有一个油坊,以及一群我将提到的人物。
先说油坊。油坊是比人还古雅的,虽然这里的人也还学不到扯谎的事。
油坊在一个坡上,坡是泥土坡,象馒头,名字叫圆坳。同圆坳对立成为本村东西两险隘的是大坳。大坳也不过一土坡而已。大坳上有古时碉楼,用四方石头筑成,碉楼上生草生树,表明这世界用不着军事烽火已多年了。在坳碉上,善于打岩的人,一岩打过去,便可以打到圆坳油坊的旁边。原来这乡村,并不大。圆坳的油坊,从大坳方面望来,望这油坊屋顶与屋边,仿佛这东西是比碉楼还更古。其实油坊是新生后辈。碉楼是百年古物,油坊年纪不过一半而已。
虽说这地方平静,人人各安其生业,无匪患无兵灾,革命也不到这个地方来,然而五年前,曾经为另一个大县分上散兵骚扰过一次,给了地方人教训,因此若说村落是城池,这油坊,已似乎关隘模样的东西了。油坊是本村关隘,这话不错的。地方不忘记散兵的好处,增加了小心谨慎,练起保卫团是五年了。油坊的墙原本也是石头筑成,墙上打了眼,可以打枪,预备风声不好时,保卫团就来此放枪放炮。实际上,地方不当冲,不会有匪,地方不富,兵不来。这时正三月,是油坊打油当忙的时候。山桃花已红满了村落,打桃花油时候已到,工人换班打油,还是忙,油坊日夜不停工,热闹极了。
虽然油坊忙,忙到不开交,从各处送来的桐子,还是源源不绝,桐子堆在油坊外面空坪简直是小山。
来送桐子的照例可以见到油坊主人,见到这个身上穿了满是油污邋遢衣衫的汉子,同他的帮手,忙到过斛上簿子,忙到吸烟,忙到说话,又忙到对年青女人亲热,谈养猪养鸡的事情,看来真是担心到他一到晚就会生病发烧。如果如此忙下去,这汉子每日吃饭睡觉有没有时间,也仿佛成了问题。然而成天这汉子还是忙。大概天生一个地方一个时间,有些人的精力就特别惊人,正如另一地方另一种人的懒惰一样。所以关心这主人的村中人,看到主人忙,也不过笑笑,随即就离了主人身边,到油坊中去了。
初到油坊才会觉得这是一个怪地方!单是那圆顶的屋,从屋顶透进的光,就使陌生人见了惊讶。这团光帮我们认识了油坊的内部一切,增加了它的神奇。
先从四围看,可以看到成千成万的油枯。油枯这东西,象饼子,象大钱,架空堆码高到油坊顶,绕屋全都是。其次是那屋正中一件东西;一个用石头在地面砌成的圆碾池,直径至少是三丈,占了全屋四分之一空间,三条黄牛绕大圈子打转,拖着那个薄薄的青砷石碾盘,碾盘是两个,一大一校碾池里面是晒干了的桐子,桐子在碾池里,经碾盘来回的碾,便在一种轧轧声音下碎裂了。
把碾碎了的桐子末来处置,是两个年青人的事。他们是同在这屋里许多做硬功夫的人一样,上衣不穿,赤露了双膊。
他们把一双强健有力的手,在空气中摆动,这样那样非常灵便的把桐子末用一大块方布包裹好,双手举起放到一个锅里去,这个锅,这时则正沸腾着一锅热水。锅的水面有凸起的铁网,桐末便在锅中上蒸,上面还有大的木盖。桐末在锅中,不久便蒸透了,蒸熟了。两个年青人,看到了火色,便赶快用大铁钳将那一大包桐子末取出,用铲铲取这原料到预先扎好的草兜里,分量在习惯下已不会相差很远,大小则有铁箍在。包好了,用脚踹,用大的木槌敲打,把这东西捶扁了,于是抬到榨上去受罪。
油榨在屋的一角,在较微暗的情形中,凭了一部分屋顶光同灶火光,大的粗的木柱纵横的罗列,铁的皮与铁的钉,发着青色的滑的反光,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