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
要影响到绿杨饭店。
这个饭馆原来不大像一个饭馆,现在可完全像一个饭馆了,太像了,代表这个饭馆的,不再是扬州人,而是南京人了。原来扬州人带来的那点人情味和书卷气荡然无存。
那个南京人,第一天,就从他的后脑勺上看出这是属于那种能够堆砌“成功”的人,一个非常现实的人。他抓紧机会,稳扎稳打,他知道钱是好的,活下来多不容易,举手投足都要代价。他一大早冲寒冒露从大西门赶到小南门去买肉,因为那里的肉要便宜一点;为了搬运两袋面粉,他可以跟挑夫说很多好话,或骂很多难听的话;他一边下面,一边拿眼睛瞟着门外过去的几驮子柴,估着柴的干湿分量(昆明卖柴是不约斤的,木柴都是骡马驮来,论驮卖);他拣去一片发黄的菜叶,丢到地下,拾起来,看一看,又放回案板上。他时常到别的饭铺门前转转,看看人家的包子是什么样子的,回来的路上就决定,他们的包子里还可以掺一点豆芽菜,放一点豆腐干……他的床是睡觉的,他的碗是吃饭的。他不幻想,不喜欢花(那两盆花被他搬到天井角落里,干死了),他不聊闲天,不上茶馆喝茶,而且老打狗。他身边随时搁了一块劈柴,见狗就打,虽然他的肉高高地挂在房梁上,他还是担心狗吃了。他打狗打得很狠,一劈柴就把狗的后腿打折。这狗就拖着一条瘸腿嗥叫着逃走了。昆明的饭铺照例有许多狗。在人的腿边挤来挤去,抢吃骨头,只有绿杨饭店没有。这街上的狗都教他打怕了,见了他的影子就逃。没有多少时候,绿杨饭店就充满了他的“作风”。从作风的改变上,你知道店的主权也变了。不问可知,这个店已经是合股经营。南京人攒了钱,红利、工钱,加了自己的积蓄,入了股,从伙计变成了股东。我可以跟你打赌,从他答应来应活时那一天,就想到了这一步。
绿杨饭店的主顾有些变化,但生意没有发生太大影响。在外兼职的学生在拿到薪水后会来油油肠子。做生意的学生,还保留着学籍,选了课,考试时得来答卷子,平时也偶尔来听听课。他们一来,就要找一些同学“联络感情”,在绿杨饭店摆了一桌子菜,哄饮大嚼。抱残守阙者,有时觉得“口中淡出鸟来”,就翻出几件值一点钱的东西拿到文明新街一卖,——最容易卖掉的东西是工具书,《辞源》、《牛津字典》……到绿杨饭店来开斋。有一个四川同学家里寄来一件棉袍子,他约了几个人一同上邮局取出来,出了邮局大门,拆开包裹,把一件全新的棉袍搭在手臂上,就高声吆唤:“哪个买这件棉袍!”然后,几个馋人,一顿就把一件新棉袍吃掉了。昆明冬天不冷,没有棉袍也过得去。
绿杨饭店的生意好过一阵,好得足以使这一带所有的饭馆为之侧目。这些饭铺的老板伙计全都对它关心。别以为他们都希望“绿杨”的生意坏。他们知道,“绿杨”的生意要是坏,他们也好不了。他们的命运既相妨,又相共。果然,过了一个高潮,绿杨饭店走了下坡路了,包子里的豆芽菜、豆腐干越掺越多,卖出去的包子越来越少。时间很快过了两年了。大学的学生,有的干脆弃学经商,在外地跑买卖,甚至出了国,到仰光,到加尔各达。有的还选了几门课,有的干脆休了学,离开书本,离开学校,也离开了绿杨饭店。在外兼职的,很多想到就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再胡乱花钱(有一个同学,有一只小手提箱,里面粘了三十一个小牛皮纸口袋,每一口袋内装一个月中每一天的用度)。那一群抱残守阙的书呆子,可卖的衣物更少了。“有——破衣烂衫找来卖”的吆唤声音不常在学校附近出现了。凤翥街冷落了许多。开饭馆的江西人、湖南人、山东人、河北人全都风流云散,不知所终。绿杨饭店还开着。绿杨饭店犹如一面镜子,照出种种变化。镜子里是变色的猪肝、暗淡的菠菜、半生的或霉烂的西红柿。太阳光如一匹布,阳光中游尘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