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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
敷到坞边的杨树的叶片上。海是绿的,腥的。

    一只不知名的大果子,有头颅那样大,正在腐烂。

    贝壳在沙粒里逐渐变成石灰。

    浪花的白沫上飞着一只鸟,仅仅一只。太阳落下去了。

    黄昏的光映在多少人的额头上,在他们的额头上涂了一半金。

    多少人逼向三角洲的尖端。又转身,分散。

    人看远处如烟。

    自在烟里,看帆篷远去。

    来了一船瓜,一船颜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头,比赛着棱角。也许——

    一船鸟,一船百合花。

    深巷卖杏花。骆驼。

    骆驼的铃声在柳烟中摇荡。鸭子叫,一只通红的蜻蜓。

    惨绿色的雨前的磷火。

    一城灯!

    嗨,客人!

    客人,这仅仅是一夜。

    你的饿,你的渴,饿后的饱餐,渴中得饮,一天的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种床,各种方言,各种疾病,胜于记得,你一一把它们忘却了。你不觉得失望,也没有希望。你经过了哪里,将去到哪里?你,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在黄青赭赤之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着。你是否为自己所感动?

    “但是我知道我并不想在这里出家!”

    他为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座庙有一种什么东西使他不安。他像瞒着自己似的想了想那座佛殿。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个,蒲团是两个。一个蒲团是和尚自己的,那一个呢?佛案上的经卷也有两份。而他现在住的禅房,分明也不是和尚住的。

    这间屋,他一进来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墙极白,极平,一切都是既方且直,严厉而逼人。而在方与直之中有一件东西就显得非常的圆。不可移动,不可更改。这件东西是黑的。白与黑之间划出分明界限。这是一顶极大的竹笠。笠子本不是这颜色,它发黄,转褐,最后就成了黑的。笠顶有一个宝塔形的铜顶,颜色也发黑了,——一两处锈出了绿花。这顶笠子使旅行人觉得不舒服。什么人戴了这样一顶笠子呢?拔出剑。他走出禅房。

    他舞他的剑。

    自从他接过这柄剑,从无一天荒废过。不论在荒村野店,驿站邮亭,云碓茅蓬里,废弃的砖瓦窑中,每日晨昏,他都要舞一回剑,每一次对他都是新的刺激,新的体验。他是在舞他自己,他的爱和恨。最高的兴奋,最大的快乐,最汹涌的激情。他沉酣于他的舞弄之中。

    把剑收住,他一惊,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剑。”

    是和尚!和尚离得好近。我差点没杀了他。

    旅行人一身都是力量,一直贯注到指尖。一半骄傲,一半反抗,他大声地喊: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着这双眼睛里有没有讥刺。和尚如果激怒了他,他会杀了和尚。然而和尚站得稳稳的,并没有为他的声音和神情所撼动,他平平静静,清清朗朗地说:

    “很好。有人还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走过去。”

    万山百静之中有一种声音,丁丁然,坚决地,从容地,从一个深深的地方迸出来。

    这旅行人是一个遗腹子。父亲被仇人杀了,抬回家来,只剩一口气。父亲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写下了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亲拾起了他留下的剑。剑在旅行人手里。仇人的名字在他的手臂上。到他长到能够得到井边的那架红花的时候,母亲交给他父亲的剑,在他的手臂上刺了父亲的仇人的名字,涂了蓝。他就离开了家,按手臂上那个蓝色的姓名去找那个人,为父亲报仇。

    不过他一生中没有叫过一声父亲。他没有听见过自己叫父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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