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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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开了船,叶莲子才算有了安全感,日本人是再不能到这艘船上来杀人了。
吴为欢蹦乱跳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备感放肆的可贵,自她解事以来,第一次不必看人脸色行事。她的笑声全心全意,不管不顾,忘乎所以。这笑声让人先是会心,而后又有些担心。担心什么?说不清楚。头等舱里有位浓眉大眼的夫人,穿一套白色长裙、白色镂空高跟皮鞋,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第二天又换了花绸旗袍……常常戴着太阳镜坐在甲板上,闲适地看书、看报或是看海。
吴为从她面前跑了过去……
夫人向这个让人不能不回头的孩子招了招手,吴为面无羞色地走了过去,取下摊在夫人手掌里的糖果,又顽皮地伸出小手拍拍夫人的手臂,给她一个天真无邪的甜笑,还说:“谢谢。”
吴为自小对女人就有到位的鉴赏,她喜欢女人,特别是有品位、有毛质、有风度的女人,如果顺其自然,她很可能是个同性恋而不是异性恋者。好比对待这位夫人的态度,特别是用小手拍拍她手臂的举动,很难说不包含着一种天成的招逗。可是上帝在捏咕她的时候,手指头不知怎么哆嗦了一下,她就此被扒拉上异性恋的苦旅。“小朋友,几岁啦?”吴为伸出四个短而粗的手指,又加上一个胖巴掌,“四岁半。”那双还没长成的。小手,看起来也很男相。“你叫什么名字啊?”她问吴为。
“难难。”“什么,有叫这种名字的吗?”夫人环顾四周,像在找人问个所以。吴为还说不清楚四声,难怪让人不解。跟在一旁的叶莲子解释道:“是东南西北的南。”
“她是在南方出生的?”
“不,在北平。”叶莲子客气地微笑着,但那微笑是距离的、维持的,掩盖着受过惊吓伤害的畏缩和戒备。她的脸同时就被罩在了微笑的后面。
“噢,北平,我去过。”夫人这才开始打量叶莲子。这时的叶莲子,已是杂陈百味腌制过的叶莲子,这种腌制既毁坏了许多,也为她早年那一览无余的美丽,增添了难言的风韵。“我的一个亲戚就住在东绒线胡同,离故宫不远……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她却有明显的南方口音。“东城,东四牌楼附近。”
“只有你们母女二人到香港去?”
“是的。”
“你先生呢?”“我……我们正是去找他的。”叶莲子的心事就忽隐忽现在脸上,眉心显出苍凉的皱纹,一抹深色的暗影浮过她的双眼,连眼白都跟着一起暗了下来。可她马上闭紧了嘴,点点头,调过身去追赶吴为。那夫人就想,这女人定有大难。
风浪说起来就起来了,看上去庞大无比的罗斯福号,被海浪拨弄得六神无主,立刻如玩具那样,不堪实践的检验。
叶莲子感到天旋地转,禁不住呕吐起来。到了船上,她才知道餐点已包括在船票里,她像所有乘客一样,有吃饱的权利。可是如此美味的免费餐点,全让她吐出来了。最后吐得没有什么可吐,只好吐苦水。她不无惋惜地苦着脸想,吐得可是真干净!
风息浪止后,就快到九龙了。这时叶莲子才觉得自己的确冒昧,她甚至没有写信告诉顾秋水,就敢捏着从于高祥那里得到的地址——也不想想这个地址是否可靠——不知天高地厚地闯来了。到香港后能不能找到顾秋水?找不到怎么办?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买了船票以后更是所剩无几,既不会说,也听不懂广东话,打工都是问题……
叶莲子的不留后路,是否别有动机?
似乎冥冥中有人暗示,如果写信告知顾秋水她的到来,那她就根本不能成行。
但她又心生忐忑,这样揣度顾秋水好像是背叛了他……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这种暗示不是无中生有。
船靠码头之前,叶莲子匆忙地换上了二太太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