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3.1
胡秉宸却跟不上形势了。他的“英国品位”如流水经年拍击的岸,渐渐模糊了早年清晰的边缘,与他所有的失落汇总为惨痛而又远非惨痛的恨意。这也许就是他晚年每每看到平空乍富的新贵总是嗤之以鼻的原因吧?至于五十年代相当“腐败”、“异己”,散发着“旧社会”的膻气,让人很不受用的顾秋水,到了二十世纪末,看上去已经像是一个经营不善的乡镇企业家了。
顾秋水不解:世道怎么转了一个圈儿又回来了,最后悟出,人这一生差的其实就是那么一个“点几”——赶在那个“点儿”上,就是顺风顺水;赶不在那个“点儿”上,就是船毁人亡。
东单西北角的拐弯处曾有一个跳舞场,三十年代是北平有产阶级一个消闲的去处,一九四九年以后改为青年电影院。二十世纪末,一个财大气粗的港商又在那里掘地三丈,一座蔬菜大棚更是在昔日东单跳舞场的旧址上腾空而起。那块划着多少红男绿女心痕的地界,也就被埋葬在蔬菜大棚之下。五十年代初期还很光鲜的顾秋水,时而经过青年电影院,也就是当年的东单跳舞场,常会驻足而思。这里正是他和包天剑奔赴革命圣地延安的始点,也会想起那个风流倜傥、与包天剑经常出入此地,后来又牺牲在渣滓洞的王副军长,还有解放初期死于贫病交加的包天剑。然后聊发一通“光阴啊,光阴”的感慨,依依不舍地离去。同时不自量地思忖着自己与包天剑的不同,以为天下从此太平,他也就此过着不错的日子。好像共产党的天下也是他的天下,至少在如此阔大的地面上,无论如何会有一小块地方,足以放下他那两只尺寸不大的脚。
像很多人一样,他高兴得太早了。那不过是个“间歇”,就像一个乐句后面的休止符、地头上的那顿晌午饭、老虎打的那个盹。
一九三五年包天剑自东北军退隐后,虽把时光消磨在了麻将桌或跳舞场上,但并不等于他没有企盼过一条出路。
当然他也不会像进取之人或绝对没有出路的人那样,去积极地寻找出路。包家在东北的不动产虽然丧失殆尽,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还能像荣国府那样“饿死的骆驼比马大”。
不要指望一个有饭吃,哪怕暂时还有饭吃而又没有进取理想的人,像一个有进取理想或绝对没有饭吃的人那样,对这个世界的不公正,对“平分秋色”,对一个合理的未来有那么多期待。
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在二十世纪初一呼百应、所向披靡,正是因为二十世纪初没饭吃的人太多,有饭吃的人太少。如果等到下一个世纪,当资产阶级终于懂得了那个道理——大家都得有口饭吃,而且还得是不错的一口饭,自己才有更多赚头的时候,马克思主义也许只须作为一个学派,在大学的哲学或经济学课堂上被学者们探讨,争论一番。这可能就是共运从来不把希望寄托、扎根在那些有饭吃的人身上的缘故。包天剑出生在一个戎马倥偬的家庭,从小看的就是打仗、杀人、流血……甚至从小耍的玩具都是长长短短的枪,即便亲朋之间,哪句话不对付也能马上拔枪相向,自出生起,只好别无选择,终生从事打仗这个职业,除此他还会干什么?既然什么也不会干,从东北军退隐下来只好打麻将、跳舞或是打网球了,虽然哪样也没玩到家。也不必到家,到家总是辛苦的,浅尝辄止最好。
一年多来,王副军长没有白白陪着包天剑于国难当头之际,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地泡在东单跳舞场或麻将牌桌上。
温良敦厚的王副军长只是在等待时机。
世界上什么东西最有耐心?狩猎中的猫或猫科动物。
猫科动物的生理特征是不受黑夜限制的双眼辨别力,惊人的速度,充满警觉、敌意以及对家庭的忠诚。
除此,恐怕只有二十世纪初的革命党人,在完成上级交付的任务时才能与之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