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4.2
爱的。特别是秋天,树叶子染尽了颜色……可是过了秋天,山里还有什么可吃?冬天饿得就更狠了。
二姑见她瘦得可怜,厚着脸皮,忍着家里人的闲言碎语.又把地接过来、只有在二姑父家,秀春还能吃口饱饭。
多年以后,二姑父被划为地主,他没有禁受住贫下中农的斗争,在马厩里上了吊。
上吊之前,明知那些牲口马上就要易主,还是把它们,饮好了,喂饱了,那天晚上,他把草料切得格外细,豆料放得格外多,还特别拍着那匹老给他驾辕的红鬃大马的脖子说:“伙汁,对不住啦!”
他没有对家人暗示什么,也没有在马厩里悲悲戚戚地哭上一场,他死得平平常常,无惊无炸,就像每天早上扛了把锄头到地里去种庄稼。
只是他在把绳子套进脖子前,扭头看了看那些牲门,又想了想,二姑姑死在他的前头,是二生修来的福气,也省了他的心,除了那些牲口,没有什么需要交代。
他连自己的子嗣都没有想,更不会想起,曾经有一个让他格外怜爱的,叫做秀春的小姑娘。
二姑父死后三年,已经当了人民教师的叶莲子,特地回到家乡看望二姑和二姑父。比之她还是秀春的时候,今非昔比地翻翻出很多亲戚、子侄。要是那时他们当中能有两三个认她,不求全部,二姑和二姑父也就不会为她担待那么多闲言碎语了。叶莲子是省吃俭用的,不过一个小学教师即便省吃俭用,又能攒下多少钱?这些翻翻出来的亲戚,这个三块、那个五块,却无一疏漏。物是人非,江山依旧。她最想报答于一二的二姑和二姑父呢?却不在了。
那一年,她还不懂得绷紧阶级斗争那根弦,还没有受到“干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教育。要是再过几年,她很可能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千里迢迢回去看望连爹娘也不是、已经划归阶级敌人的二姑和二姑父了。世上多少恩德旧情,就是这样地风吹云散,一笔勾销。
六岁的秀春,就这样打着游击混饭吃,到二姑家住几天,在奶奶家住几天,却偏偏没到自己姥姥家去。
奶奶对秀春说:“你姥姥可坏了。”
奶奶和姥姥这一辈子见过几面呢?也就是一两面吧。秀春就相信了奶奶给姥姥做的这个结论。
真是的,要是不坏,她这样悲惨地饿着肚子,姥姥为什么不来接地?秀春的姥姥想没想过女儿留下的这一根独苗?有时也想过。可秀春姓叶,是叶家的人。她管得了吗?自己嫁出去的女儿还是泼出去的水呢,她能怎么样?不也是在叶家死受?何况隔着——代的又是一个女儿家。
反过来说,秀春饿极了眼能往二姑父家跑,怎么就想不到往外祖父家跑?
二十世纪初就成为中学教员的三舅,该是何等有学有识?连老姨的儿子,也就是秀春的表哥,日后还要北平渎大学,秀春也将会在北平与读大学的表哥相会,表哥还实心实意地想要帮助地改变生活。
秀春是错过了外祖父那样一个有产、有业、有知识的家族了。但事情也很难说,如果她真去投奔外祖父家,那么再过三十多年,她肯定会因为外祖父家的高墙大院、鸡飞狗叫、雇着长工的日子吃尽另一种苦头,闹不好还得眼看着外祖父家的什么人,像二姑父那样上吊。苦海无边。人反正得受罪,不受这种罪,就得受那种罪。
秀春没有哭得很久。
有多少乡下人能平平安安活上一段较长的日子?生就生了,死就死了,谁会为此思量很久?
她也不懂得什么是痛苦,只是寡言少语,像是丢了什么东西。老找、老找,找得凄凄惶惶,可又不知自己找的是什么。一个人一旦成为孤儿,同时也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或是说成了一件寄存在他人手里的包裹。因为转手又转手,谁也不记得那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