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出惊地问。
“姚主教路哪!不是到火车站么?徐家汇火车站?”
仲昭这才记起,坐上那人力车时,正昏昏地想着嘉兴,大概是脱口说了“火车站”三个字,以至有此误会。他自己笑起来了。
“弄错了。回去!我要到望平街大英地界。”
“没有照会。”车夫放下了车,摇着头,气咻咻地说。
仲昭把一个双银毫丢在车垫上,一言不发,就往回走,到路北的一根红柱子下等候向北去的电车,他默然望着天空,心里责备自己的太易激动,竟近于神经瞀乱。他冷静地追忆刚才的思想和举动,更加看轻自己了。他痛苦地自责道:无论如何,陆女士决不是那样的轻浮的女子,自己未免过虑;但即使不幸而果如所臆度,那也是一个教训,适足以增长自己的经验,磨砺自己的气魄,何必张皇自扰,一至于此!
这样痛切地反省着,仲昭自视又颇伟大了;他觉得便是刚才的可笑的扰乱也成为品性发展时必要的过程了。
突然当当的铃声惊醒了他的沉思。一列电车停在路中央。仲昭下意识地动着脚步,却见电车早又开走了。他略一迟疑,便也慢慢地跟在电车后面,迎着半西斜的太阳光,走回家去了。
在他的寓处,有两封信等候他:一封是曹志方的,请他明日到会;又一封是张曼青的,说是下星期二他的学校内有学生的辩论会,请仲昭去参观。仲昭随手把两封信搁在一边,在房里踱了几步,然后拿起一本《求阙斋日记》躺在藤椅上看着。这部书是陆女士的父亲的赠品,仲昭本来不以为奇,但现在却觉得很有意思,一直看到电灯放光。
仲昭到了报馆里,就看见办公桌上有总编辑的一个字条:“新闻发完后,务请少待,有话面谈。”似乎早已料着是什么事,仲昭得意地微微一笑。而坐在对面的助理编辑李胖子,大概先已看过这个字条,并且也像是猜度到为的是什么,时常睒着半只眼偷看仲昭的脸色。
仲昭专心编稿子,并没理会李胖子的怪样子。可是,到十一点后会见了总编辑,仲昭方始恍然于李胖子的怪相是有原因的。总编辑的“务请少待,有话面谈”,却不是仲昭所想像的好消息——第四版的改革,而是不满意于仲昭最近的编辑方针。当下总编辑很客气,然而很坚定地说:
“近来第四版的新闻很有趣味,很有趣味。但是,仲翁,似乎有点儿那个——有点儿……哦,态度上欠严肃,是不是?报纸总是报纸;不是小说;大报的本埠琐闻栏总还是大报,不是小报,仲翁,是不是?听说外边很有议论。仲翁,那些话,你自然听不到的。外边流言的出发点自然是妒忌,妒忌。可是——近来外国人和中国官厅都认真查禁《性史》和淫书,有几家小报也受了影响,我们得格外谨慎,及早检点检点。是不是?”
“外边的议论是怎样的呢?我竟完全不知道。”
仲昭故意追问,虽然他猜想得到如果外边当真有议论时,该是一些什么话。
“他们自然是妒忌,妒忌。”总编辑挤细了一对多肉的眼睛,把下颚一缩,干笑着回答。“不过,话也说得有理,我们应当择善而从;是不是?他们说,我们的第四版成了性欲版。有人还做了个统计,据说,最近五天内,第四版的新闻共有六十三则,六十三则,性欲的占了六十四则,六十四则;吓,六十四则,据说是某天的新闻中间排了条广告,也是性欲的,哈,哈。仲翁,你倒留意计算一下看。”
“那真是诬蔑了!”仲昭奋然说,“每天都有别的新闻,怎么好说全是性欲的!况且,新闻是新闻,不是我们凭空捏造的。”
“自然外边人是言之过甚。但是,空穴来风,仲翁,你也是太登多了。以后总得注意。”
仲昭默然。总编辑取一枝香烟来燃着,微仰起头喷出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