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光里燃烧着勇敢和乐观的火焰。他这眼光常常能够煽旺他那两位同事的热情,鼓动他们的幻想,坚决他们的意志;他这眼光是有魔力的!他这眼光是他每逢定大计,决大疑,那时候儿的先声夺人的大炮!
可是吴荪甫正待发言,那边门上忽然来了笃笃的两下轻叩。
“谁呀?进来罢!”
王和甫转过脸去对着那门喊,很不耐烦似的站了起来。
进来的是楼下营业部的主任,呵着腰,轻灵地蹑着脚尖快步跑到王和甫跟前,低声说道:
“又是一注没有到期的定期存户要提存款。我们拿新章程给他看,他硬不服;他说四个多月的利息,他可以牺牲,要他照‘贴现’的办法却不行。他在底下吵了好半天了。该怎么办,请总经理吩咐罢!”
王和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且不回答那营业部主任,回头看着吴荪甫他们两位。这两位也都听明白了。吴荪甫皱一下眉头,孙吉人摸着下巴微笑。王和甫转脸就问那营业部主任道:
“多少数目?”
“一万。”
“哦——一万!算了罢,不要他照‘贴现’的办法了。真麻烦!”
营业部主任微笑着点头,又轻灵地蹑着脚尖退了出去。装着耶耳厂自动关闭机的那扇门就轻轻地自己关上;嚓的一声小响以后,房里忽然死一样的沉寂。
“真麻烦!天天有那样的事!”
王和甫自言自语地回到他的座位里,就燃着了一枝茄立克。他喷出一口浓烟,又接着说:
“这些零零碎碎的存户都是老公司手里做下来的!现在陆续提去有个六成了。”
“哦!——我们新做的呢?”
“也还抵得过,云山拉来了十多万,活期定期都有。吸收存款这一面,望过去很有把握。”
王和甫一面回答着孙吉人,一面就又翻那些表册。
吴荪甫笑了笑,他的眼光忽然变成很狞厉;他看看王和甫,又看看孙吉人,毅然说道:
“我们明天发信通知那些老存户,声明在半个月内他们要提还没到期的款子,我们可以特别通融,利息照日子算!吉人,你说对不对:我们犯不着去打这些小算盘!我看来那些老存户纷纷来提款子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光景他们听得了什么破坏我们信用的谣言。赵伯韬惯会造谣言!他正在那里想种种方法同我们捣蛋。他早就说过,只要银钱业方面对我们收紧一些,我们就要受不了;他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他在那里布置,他在那里用手段!”
“对了!今天元大庄那变卦,光景也是老赵搅出来的。我听他们那口气里有讲究。”
王和甫慌忙接口说。
“再拿竹斋这件事来讲罢,他退出公司的原因,表面上固然是为的他不赞成收买那八个厂,可是骨子里也未始不是老赵放的空气叫竹斋听了害怕。竹斋不肯对我明说,可是我看得出来。他知道了云山到香港去,就再三要拉尚仲礼进来。我一定不答应,第二天他就决定主意拆股了!”
“哈,哈;杜竹翁是胆小了一点儿,胆小了一点儿。可是杜竹翁实在也不喜欢办什么厂。”
又是王和甫说,他看了孙吉人一眼。孙吉人点着头沉吟。有一个阴暗的影子渐渐在孙吉人心头扩大开来:正像杜竹斋实在不喜欢办什么厂,他,孙吉人,对于做公债之类也是没有多大兴味的,——并不是他根本憎恶这种“投机”事业,却是为的他精力不济,总觉得顾到了本行事业也就够累了;而现在,不但做公债和办厂两者都弄成骑虎难下之势,且又一步一步发见了新危险,一步一步证实了老赵的有计画的“经济封锁”已经成为事实;这种四面楚歌的境地,他想来当真没有多大把握能够冲得出去。可是除了向前冲,到底还有什么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