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四小姐跟前,又说:
“我伤心的时候就做诗。诗是我的眼泪。也是愈伤心,我的诗愈精采!——但是芝生真可恶,打断了我的诗思。一首好诗只差一句。现在是整个儿全忘记了!”
四小姐看着范博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看着他的虽则苍白然而惹人怜爱的脸孔,于是四小姐的心忽然又抖动——是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怪味儿的抖动。
“那么,请做诗罢,再会!”
吴芝生冷冷地说,荡着一只臂膊,转身就走。四小姐似乎迟疑一下,但对范博文瞥了一眼以后,也就懒懒地跟在吴芝生背后。范博文瞪着眼直望四小姐他们的后影。及至那后影将要迷失在人丛中的时候,范博文蓦地大笑一声追上去,一伸手就挽住了吴芝生的右臂,带几分央求的意味说:
“不做诗了。我们一块儿走走不好么!”
“我们要回家去呢。”
四小姐例外地先开了口,对范博文一笑,随即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我也到——吴公馆去罢!”
范博文略顿一下,然后决定主意。
一路上并没说得几句话,他们三位就到了吴公馆的前面,恰好那扇乌油大铁门正要关上,管门的看见了是四小姐他们,便又拉开门,笑嘻嘻地说:
“四小姐,镇上有人来呢;说是逃出来的。”
这平平淡淡的两句话立刻将四小姐思想上的浮云驱走。她不由得“呀”了一声,赶快就跑进大门去。家乡不幸的消息虽然三天前就听得荪甫提起过,但好像太出意外,难以置信似的,四小姐总不曾放在心上。此时她仿佛骤然睁开眼来当真看见了无论如何难以相信的惨变,她的脸色也转成灰白。
大客厅内挤了许多人,都是站着,嘈杂地在说话。最先映进四小姐眼帘的,却是费小胡子。这老头儿穿一件灰布长袍子,又要回答吴少奶奶,又要回答七少爷阿萱,简直是忙不过来。四小姐走到吴少奶奶身边,只听得费小胡子气喘喘地做着手势说:
“就是八点钟,呃,总有九点钟了;少奶奶,是九点钟!宏昌当火烧了。——没有何营长的两架机关枪,那些乱民,那些变兵,大概不会烧宏昌。少奶奶,你说不是么?机关枪就架在宏昌的更楼边——卜卜卜,真可怕!然而济得什么事呀!——”
“喂,喂,小胡子,到底我的一箱子小书呢?你总没说到我的一箱子小书!”
阿萱扭住了费小胡子的臂膊,插进来说。
费小胡子的眼睛一翻,怔怔地看着阿萱,不明白什么“小书”。吴少奶奶却笑了,四小姐也乘这空儿问道:
“当真是全镇都抢光了么?我不相信,那么大一个镇!就烧了宏昌当么?我们家里呢?”
“四妹,家里没烧。——费先生路上也辛苦了,让他息一息,等荪甫回来再谈罢。嗳,兵变!”
吴少奶奶一面说,一面她的眼神忽然散乱,似乎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忽然抓住了她的心了。她凝眸惘然呆立半晌,这才勉强收束心神,逼出一个苦笑,对费小胡子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就悄悄地走开了。
这里阿萱还是缠住了费小胡子追问那一箱子小书。四小姐的注意却转到麇集在窗前的一群少年:范博文,吴芝生,杜学诗,还有一位不认识的洋服青年。他们都在那里听一个人讲述乱民和变兵如何攻打宏昌当。四小姐听来这人的声音很耳熟,但因为只看见他的背面,竟想不起是什么人了。俄而他转过一个侧形来,野马似的一张长脸,却又是缩鼻子,招风大耳朵,头发像鬃刷。四小姐立刻认出是曾家驹。她几乎喊出一声“啊哟!”她是最讨厌这曾家驹的,现在虽然因为他也是新从双桥镇逃来,仿佛有点乱离中相逢的好感,但仍是不大愿意见他,更不愿意和他攀谈了。踌躇了一会儿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