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月亮出来时候,先爷笑了一下,像一块薄冰慢慢裂开那样,他终于要开始说话了。站将起来,望着月亮中移动的烟影,说吃了也好,吃了我就可以对你说以后的日子不是你把我当饭,陪着玉蜀黍活着,就是我把你当饭,陪着那棵玉蜀黍活着了。先爷想,我终于可以把这话对你说了瞎子,多少天我就找不到这样说的机会。先
爷开始往棚架下走去,双腿虽然酸软,步子却还依旧能一步接一步地迈,且到梁头,他还把那半担水挑了回去。
盲狗就卧在棚下,听见先爷的脚步声,它站了起来,似想朝先爷走去,却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卧在了玉蜀黍的围席口上。月色溶溶,还染有许多炽白的热气。先爷把桶放在缸边,揭开席子看看缸里的满水,脱掉鞋子倒了鞋中的土粒,瞅一阵挂在棚柱上的鞭子,然后咳了一下,轻轻慢慢说,瞎子,你过来。
这是几天间盲狗第一次听先爷叫它。月光中,它微微缩了一下身子,费力地站了起来,怯怯地朝前挪了一步,又对着先爷坐的方向站了下来,背上稀疏的毛里响出了细微的哆嗦,先爷把目光转到远处,说瞎子,你不用害怕,吃了也就吃了,那是你我的最后一嘴口粮,你就是把我那份吃了我也不怪。然后,先爷把头扭了过来,说有一句话我该给你说了瞎子,这山脉上方圆百里,再没有一粒粮食,没有一只老鼠了,三天以后,你我都饿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那时候你要想活着,你就把我当饭一顿一顿吃掉,守着这棵玉蜀黍,等村人们回来,把他们引来将这棒穗儿掰了;你要感念我养活你这四五个月,想让我活在世上,就让我把你当饭吃了,熬活到秋
熟时候,先爷说,瞎子,这事情由你定了,你想活着你今夜就离开这儿,随便躲到哪儿,三日五日后回来,我也就饿死在了这儿。说完这句话后,先爷用手在他脸上抹了一下,自上而下,有两行泪水湿了他的手心。
盲狗一动不动地站着,待先爷把话说完,它缓缓朝先爷走了几步,直到先爷的膝下,慢慢将前腿弯曲下来,后腿依然直着,而它那瘦削的长头,却又高高地抬了起来,用双井似的眼洞,望着先爷不语。
先爷知道,它是朝他跪了。
跪了之后,它又起身,慢缓缓走到灶边,用嘴拱开锅盖,从锅里捞出了一样东西,朝先爷走来。
它把那东西放在了先爷脚下。是一只褪了皮的老鼠,水淋淋的在月光中呈出青紫,一眼便知老鼠身上的淤血都还在肉里,不像先爷杀时开肠破肚,血都一滴一滴流将出来。先爷拿起那团紫肉看了,盲狗的牙痕在肉上蜂窝一样密集。舒了一El长气,先爷说你没有把这老鼠吃掉?说吃了也就吃了,用不着再给我留。先爷忽然后悔把你死我活的话说得早了,他把鼠肉对着月光照照,说满肚子都是青紫,怕如何也没有刀杀的好吃哩。
盲狗卧在先爷腿边,把头枕在先爷的脚上。
鼠肉先爷来日煮了,给了盲狗一半,说吃吧,能活到哪天说哪天。盲狗不吃,他掰开它的嘴颌,往里塞了一个鼠头,三条鼠腿骨头。剩余的熟肉,先爷拿在手里,站在玉蜀黍穗前细嚼。他知道这两口紫肉吃完就彻底粮尽了,余下的事就是倒在地上直饿到力尽死去。死了也就死了,七十二岁,是山脉上的高寿。天下大旱,炊粮净尽,不仅又活了这半年,还养了这么一棵玉蜀黍,高出他有三头,叶子又宽又长,穗儿已经和萝卜一样。先爷盯着穗上的缨子,只几口就把鼠肉吃了,然后把指头放在嘴里嘬得有声有响。就这个时候,有一样东西雪花一样飘打在了先爷脸上。抬起头来,先爷的指头便水在了嘴里。他看见玉蜀黍顶原来的黄白忽然在一夜之间转成了红黑,顶上谷壳似的小片毛儿开始飞落。就是说,玉蜀黍它要授粉了,要开始结子了,秋熟天就这么来到了。先爷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刺白的光芒一根根在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