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利锐的光芒一束又一束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又闻到了胡子的焦煳气息。他把那只鼠放在桶里,用草帽盖在桶上。汗从额门上流了下来,他用指头一刮,把舌头伸出来在指头上舔舔。觉得有汗流在了膝盖,他就蹲下来把膝上的汗水重又吸进肚里。他尽力不让身上的水白白流落在日光里。好在他每天都是天不亮时挑着水桶北行,到日将平顶,距泉水沟还有五里六里才会大汗淋漓,他只在这五里六里吸喝自己的汗水。至日悬高顶时候,他就到了泉池。喝一肚子水,吃下鼠肉,挑一担水爬上山坡,渴了时他就趴在水桶上猛喝。这当儿的太阳,没有一两的重量,也有八钱九钱。他不时地听到汗水汩汩的流动声。这时候他不恨日光,也不抱怨天旱,只在两腿哆嗦的当儿,不断地问自己说,我就老了吗?我怎么就挑不动一担水了呢?可到底还是双腿哆嗦得不行,只好放下水桶喘歇一阵,趴在桶上喝得肚圆。划算一番,先爷每挑一担水,四十里路要歇二十余次,再或
三十几次。每次歇下都要喝水。喝了流汗,流了喝水。每次无论歇多少歇,喝多少水,两桶水回去后就只剩一桶。
大缸里的水已有三分有一的深,可田地里的老鼠五天间被先爷吃了五只。剩下的四只是先爷今后四天的口粮了。玉蜀黍在日光下长得旺绿如墨,缨子在转红以后,似乎停息下来,穗儿虽有了细萝卜样粗长,可那缨子却再也不肯转黑。顶儿也不肯有一丝黄干。顶不黄,缨不黑,玉蜀黍离成熟就还有遥远的路程。黄昏时分,山野里热血浆浆一片,先爷煮在那血浆里,用手摸了茂绿的穗儿,柔软的感觉使他心里有了寒意,什么时候才能秋熟?按眼下的长势,怕是最少还得二十天或者一月。他算了日期,从村人离开村落,至今已有四个月。玉蜀黍一般熟期为四个半月,这棵玉蜀黍熟期的无端延长,使先爷感到额外生出许多雨濛濛的忧伤。领着盲狗往每个鼠坑走了一遍,没有见多出一只老鼠。先爷迎着梁上的风口,仰躺在路边,地下红褐火烫的燥热,透过他的后背,在他的体内踢踢踏踏流动。狗就卧在先爷身边,瘦得卧下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的模样。有一只老鼠细弱的饿叫,从坑里有气无力地传来,引诱着狗和先爷山崩海啸的食欲。
盲狗扭头面对着鼠叫的方向一动不动。
先爷盯着天空依然沉默得岁岁年年。
后来,先爷翻了一个身,在山脉上弄出了一个惊心的响动,盲狗以为先爷终于要开口说话,忙不迭转过头来,先爷却站起身子走了。先爷回去二话没说,又捏了捏玉蜀黍穗儿的软硬,嘴里浑浊地嘟囔了一句啥儿,居然借着月色挑着水桶朝北行了。
先爷连夜又挑回一担水来。这担水他没有喝一口,满满当当两桶,往缸里倒了桶半,剩半桶往玉蜀黍棵下浇了几碗,另几碗倒进一个盆里,让盲狗渴时有喝,接着煮了一只老鼠,便再次挑上水桶去了。
三日之内,先爷夜晚挑回一担,白日挑回半担,水缸满了。
先爷决定乘着身上还有余力,坑里还有一只老鼠,最后去泉沟挑一担水。这担水可供他和瞎子充饥耐渴许多日子。他不指望有雨水落下,可他指望能熬持到秋熟的日子,能把那穗玉蜀黍棒儿掰下。一棵苗儿,至秋熟掰下时就是金黄一捧。棒穗上一行如有三十五粒,一圈儿最少有二十三行,那就是一捧,有几百近千粒。四个半月过去了,无论如何,秋熟期是一天天踏来,先爷在正午时候,已经能闻到那穗儿里黏黏黄黄的热香。至夜半时分,那香味就纯净得如麻油一样,一阵一阵飘散出来,蚕丝一样落在田里。
先爷月正中天时去挑最后一担水,回来是第二天午后,一路上统共歇了四十一次,路上渴饮了半担。挑着最后半担到田地的梁头,一直坐下歇至暮黑。他以为他再也没有力气把这半担水担到棚下缸边了,就决定去煮吃了那最后一只老鼠。那是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