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蓝回西屋摸黑穿上衣服,悄悄开了屋门,站在了院落里。他不想睡觉,莫名的兴奋在他浑身上下如兔子样窜来窜去。忽然之间,他感到自己长了十几岁长成大人了。他明白了人世上最为神秘的的一件事。他想和人说话儿,三个哥却都睡得和小猪小羊一模样。鹿、虎两个弟又弟太小,说了他们也不会明白他经见了的事。院子里月光厚得如新从织机上缺卸下的生白布,凉风习习,吹得笛音萧声。他打了一个寒颤,用手摸了一个娘摸过他的脸。脸上冷出的鸡皮疙瘩如播下的谷种一样儿,可他从那冷凉中,摸出娘的手温蒸汽一们还挂在他脸上。
屋里的床声又音乐一样传过来,在院落如三四月间的春雨般浠浠沥沥响。
司马蓝轻轻开了大门,站到村街上,听着细微的月光落地声。天空中明明净净,有几团流动的浮云,使夜越发显得安静异常了。他看见村那头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便踏着月光走过去,原来那儿站的是和他一样的孩娃儿。柳根,你没睡?他叫一声问,那孩娃扭回头,说不知咋儿哩,死也昨不着。然后他就和长他一岁的蓝柳根朝东走过去。村东有一家院落大门悄悄默默响了响,之后杜桩走那门里走出来。他们三个结伴又往村南走,碰见了杜柱和蓝百岁的四闺女蓝六十、五闺女蓝五十和六闺女蓝四十,彼此见了,站下默一会,并不会话,似乎就都明白他们为啥儿半夜没睡觉,为啥儿悄悄开了大门来到了村街上。有一条狗跟在他们身后,把尾巴摇得噼噼啪啪,亲热得像丢了半年,忽然又回到了家,见了它的老主人。孩娃们走过村南,又朝村北走过去,走完前村走后村,把村里几条胡同都一一穿越了,队伍立马就大到了十余人。谁也不说他们集到一块干啥儿,谁也不问他们半夜起床为啥儿。他们走完最后一条胡同,就都站在村西的一棵大树下,树影像薄纱一样将他们罩起来。村里的狗,听到他们的响动,吠叫几声,马上从闪开的大门跑出来,加入他们的队伍,一会前,一会后,欢快的跑动声像半月前还在树上挂着的柿子样红烂烂的甜,已经有了五六条狗,在他们周围跑着叫着,哼哼叽叽像他们三年二年前倚在母亲的怀里莫名奇妙的笑。
月亮向村后走去了,脚步轻得如柳絮飞在三月四月间,他们听见了树影在月光中的缓慢的移动声,像树叶飘落一样响。从村外田野上涌过来的麦苗的青澡气,湿漉漉地铺在村街上。有孩娃冷出了震耳的哆嗦声,司马蓝说你回家睡去吧,那孩娃把脖子一梗,说我恨我爹,我死到外边也不回。司马蓝说你爹要让你娘生妹哩,我爹就在家让我娘生妹呢,咱们谁要恨爹谁就是一条虫。说完这话他就扭头往村里看了看,仿佛那儿会有人偷听一模样。当他重又扭回头来时,司马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现所有的孩娃朝他走近了半步或一步,所有的目光都热辣辣地望着他,仿佛他说了他们想说没能说的话。那一群目光,把月色烫起了一层雨水泡样的小泡儿,在清亮的夜里破破生生,连续不断地啪啦啪啦响。
蓝六十说,你真的不恨你爹呀?
司马蓝说,我爹我娘是给我生妹呢。
蓝六十说,我娘还在床上哭哩。
司马蓝说,那是高兴,我娘高兴了尖着嗓子叫。然后他扫了一眼孩娃们,说不信了你们跟着我去听。说完这话,他就从孩娃们中间,踢着月光走过去。孩娃们以为他要领着他们回他家去听他爹他娘在床上的响,都怔在静谧里,可却看见司马蓝并没有往村子里边走,而是朝最近的一家走去了。
于是,男娃女娃都跟着走去了。
都学着司马蓝的模样,把耳朵贴在了那一家的后墙上。果然,就听见那家穿过后墙的床叫声,虽干干裂裂,把坯墙的土粒震松了,可女人的笑声,却湿湿润润,又把那土粒粘上去,使坯墙原封不动,完好无缺着。
听完了,司马蓝说,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