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坚硬与软弱
这时候从程中街那儿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清清楚楚的说话声。我和红梅都听清了那是桂枝领着孩娃们从她娘家回来了。我们两个都哆嗦一下僵住了。该死的程桂枝!我说:“我们到庙后岗下去。”她说:“忍一忍,明儿早就要砸那牌坊了,待这次革命成功后,我们到村边的十三里河滩上,那儿成年累月不见一个人。”说完,她就挣着身子走去了,背对着桂枝们走来的方向,像电影里地下工作者为了躲开盯梢样拐进了一条胡同里,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那,让桂枝的脚步冰冷冷地朝我袭过来。你这真真该死的桂枝呀!3牌坊之战当然没想到。谁都没想到。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在程岗镇的第一场革命失败了。我们应该想到的,可我没想到。那天凌晨,鸡叫三遍以后,我悄然起床,没有惊动任何人,把早已在门后准备好的一把八磅的大锤提在手里,最后看了看还熟睡在床上的桂枝和孩娃们,我就出门了。我们的集合地点是村北第三生产队的麦场上。当我到那时,已经有五六个热血青年等在那儿,他们手里都提着钢钎、锤子,还有铁锨、镢头啥儿的。有人问:“家什也真的给工分?”我说:“昨儿不是说了嘛。”那人就放心走去了。随后,程庆林、程庆森、程贤柱、程贤粉、程庆安、程贤清、田壮壮、任齐柱、张小淑、石二狗,陆陆续续都到了。红梅自然也到了,她比我晚到一会儿。我让她把准备好的名册取出来,用一把手电照着亮,把所有的人名、工具和工分登记在那个名册上,然后按军队的程式编了队,高在前,低在后,男在前,女在后,又用歌声和口号把队伍中的杂乱消灭掉,到东方发白,我就带着这36人的队伍从程后街往程前街的村南进发了。我们的脚步虽然凌乱,可我们的歌声却由凌乱转向整齐、雄厚了。从麦场到程寺庙前那一段,脚步声噼噼叭叭,宛若夏日豆地熟豆荚的爆裂声,然后我一、二、一的口令一出来,那脚步就开始落在了节拍上,再随着红梅在队伍中把《造反有理》的歌曲领个头,那脚步就彻底富有节奏了。真不愧为都是学生、青年和退伍军人们,歌声把大家从被窝带来的惺忪赶得荡然无存,把乱糟糟的说话声也给抹杀光了。红梅对着队伍唤:“不唱歌光说话的站出来,不怕扣了工分是不是?”然后队伍就静了。红梅唤:“都唱呀,今天都是双工知道不知道?唱不出来你们唤出来。”歌声在程寺前哄然响亮了,每个人的嗓子都爆到了极点上。天亮前的朦胧里,我们的队伍向东方,向着东山升起的红太阳,雄赳赳地从程后街走到了程中街,又从程中街走到了程前街。我们大意了,我们被革命即将初战告捷的胜利把头脑冲昏了。我们只注意到许多被从梦中吵醒的人家纷纷打开院落门,揉着眼睛看我们,问:“干啥呢?”队伍中会有人得意洋洋答:“革命哩。”问:“天不亮革啥儿命?”答:“天亮前就要扒了‘两程故里’那石牌坊。”那问话的人手就在眼上揉着呆下了,脸上硬了藏青色,知道程岗镇要和别的村落一样改天换地了,乾坤翻转了。可是,我们看到了别人的惊讶,看到了那些站在门口发怔的人,却没有发现有更多的门户是在我们没有从麦场出发以前就已经打开了,没有发现还有许多人在那天夜里比我们起床更早些,甚至没有发现,从来都是天亮才打开的程寺的红漆双扇门,那夜压根就没关。我们从程前街朝西头走去时,东方彻底白亮了,那一滩血似的日头不知啥儿时候跃在山顶上,把大地、山川照亮了。把村村落落、沟沟壑壑照亮了。在石牌坊上涂了灿灿一层光。就在那高大的牌坊下,我们看见了黑鸦鸦地站了一片人,且似乎各家各户都有人在那人群里。他们手里拿了扁担、桑杈、菜刀、斧子、铡刀和木棍,那样子显然是要与我们为敌的,是把我们这些革命者当做敌人的。更为重要的是,那近百的人群里,没有年轻人,大多都是村里的成年壮劳力和上岁的老人们。他们发白的胡子在日光里像是一团团的火。他们都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