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之五
每座城市都有一些带斜面屋顶的楼房或者平房,站在城市的高处看这些屋顶,我常常感觉到心里很不舒服。后来我才发现因为这些屋顶像滑梯,好比一架架无限放大了的滑梯矗立在城市的空中,随时提醒我的注意,让我无法真正忘记1958年那个午睡醒来的下午。有一种洗涤剂名叫“白猫”的,瓶上印着两行小字“柠檬清香怡人,洗后不留异味”。每次我洗碗、洗菜时都下意识地把这两行小字在心中默念一遍,每次我都把柠檬清香怡人,洗后不留异味念成柠檬清香怡人,“死”后不留异味。为什么我一定要把洗后念成死后呢?是我要死,还是我盼望一个与我有关的人死后真的没有留下什么异味儿?若有,那异味儿便是我了,异味儿能唤起人的警觉和追忆。我还对公共汽车售票员的某些广播语言分外敏感,有时我身在车上,当车通过一些十字路口时售票员便会用扩音器向路人呼喊:“九路车通过请注意安全,九路车通过请注意安全……”声音枯燥而又尖利,在我听来那就是一种让乘客防范我的暗示,和我在一起的人是须格外注意安全的,不是么?我竭力掩饰着我的不安,偷眼观察我前后左右的乘客,我和谁也不认识,也并没有人做出防范我的架势。我为什么要怕?证据在哪儿?我母亲已经说过了:没有证据。与我同班的那些孩子都已成人,大约很多都已不在这个城市,我为什么要怕?我母亲劝我结婚,我想,我真是该结婚了。
前边我说过,我丈夫是个做房地产生意的,这几年发了点财。但我认识他时他还没做生意,那会儿他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可能正准备干点什么。我呢,没考上大学,在一个区办罐头厂当临时工。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的身高大约是1.60米,我的身高是1.72米。他比我大两三岁,属于老三届吧。不知为什么,当我们初次见面时,我首先对我丈夫的身高十分满意。我本能地害怕比我高大的人,从前经人介绍我也认识过一两个篮球运动员,他们总使我觉得自己处在危险之中,他们的力量和身高似乎随时可以置我于死地。这想法与一般女孩子的择偶标准完全相反,可我本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啊,我心中终有我的鬼祟。我满意我丈夫的身高和他仰脸看我的样子;我想我丈夫也满意我的身高,以他的身高能娶到我这种身高的人他无疑应该是一个胜利者。不过,促使我和他结婚的,除了身高还另有缘由,那便是他向我袒露了他的秘密。我们认识之后,他为了取悦于我,常送给我一些在我看来十分奇特的东西,比如有一天他一下子送给我两块男式欧米茄金表。我问他为什么要送给我两块表,他说一块是给你母亲的;我问他为什么不买女表,他神秘地笑笑说,这表根本不是他买的,是“文化大革命”他当红卫兵时抄家抄来的,像这类手表他还藏着五六块呢。过了些天他又把一枚白金钻戒——就是现在我手上这只(韩桂心举起她那只戴着钻戒的手给笔者看)——戴在我手上,我知道这也是抄家抄的。我丈夫对我说,当初他不认识白金和钻石,他只认金子,还差点把这玩艺儿扔了呢。他说后来他请人给它估过价,现在这钻戒少说也值12万人民币。就在那一天,我的手指套上了抄家抄来的钻戒那一天,我答应了和我丈夫结婚。他一高兴,领我到他家参观了他的百宝匣:一只貌不惊人的小箱子,像医生出诊的药箱那么大吧,白茬柳木的。他打开箱子,里边装着很多珠宝首饰,在箱底上,还码着一层形状不一的金条。我被惊呆了,心中所有的欲望都被唤起,我想起了1958年陈非死之前所有的日子。若在那时我就有这么一箱子珍宝,区区一个陈非又怎么能引起我的嫉妒呢,他便也不会死在我手中。啊,“柠檬清香恰人,死后(洗后)不留异味”。
我丈夫对我说从今以后这箱子就是咱俩的。他还说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包括他的亲妈。他告诉我这是他父亲立下的规矩:有些事是终生不能让家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