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之三
手开始发抖。我继续讲:“我来到一座山上,山很高,比天还要高……”我母亲突然放下茶杯——她以为她把茶杯放在了桌上,但是她放空了,茶杯落在地上,碎了。这使我想到了我父亲,我在我母亲怀里吃奶的时候就听我母亲讲过,当我父亲的杂志主编到我家要白矾时,我父亲是怎样慌张得打碎了茶杯。难道今天我对我母亲的威力就像当年那主编对我父亲一样?茶杯碎了,我母亲蹲在地上,双手抓挠着地上的碎杯子,两眼却直直地看着我。我还要继续讲么?我心里斗争着。其实我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胆大,我真正要看的,不过是我母亲的恐惧表情罢了。她恐惧着我就主动着,我常在这时觉得我能操纵我们的命运。碎茶杯打断了我的故事,我不往下讲了。园长本来就似听非听,我不再讲,她也就不再听了。不久以后我母亲升做副园长,我得知那天园长到我家,就与这件事有关。
我不明白我母亲为什么会被提升,谁都知道一年前在她负责的中班死过一个孩子。后来我猜测也许因为她炼钢太积极了吧,她毫不利己,昼夜加班,把几岁的孩子(我)扔在家里一扔就是一夜。她炼钢不仅烧焦了头发,有一次还被炉中火燎去半条眉毛。炼钢是第一位的,对一个孩子的生命负责,在大跃进的年代对一个幼儿园老师来说,也许并不那么举足轻重。
慢慢地,我知道了我今后该怎样达到自己的目的。当我需要一件灯芯绒罩衣而我母亲不给我买时,我就开始讲:“在一个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后来到一座山上……”我母亲立刻会满足我的要求。遇到我不爱吃的菜,比如芹菜,如果我母亲非要我吃不可,我就放下筷子说:“在一个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后来到一座山上……”我母亲便不再劝我。上小学之后我经常逃学,因为我不合群,我不喜欢和同学们在一起。每个班里都有“王”的,男生里有男王,女生里有女王,这些“王”威力无比,同学们要看他们的眼色行事,兜里有什么零食要首先贡献给他们吃。“王”说和谁玩就和谁玩,“王”说不理谁大家就都不理谁。我讨厌我们班的女王。其实不仅在小学,在成年人里,在生活中,你总会发现有些人是与你终生不合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一见面就觉得你们彼此看着都不顺眼。我和班里的女王之间便是这样,我因为不喜欢她也不愿服从她的命令而逃学。我早晨不起床,我母亲一遍又一遍催促我,我就慢条斯理地开始说:“在一个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后来到一座山上……”我母亲不再吭声,班主任家访时我母亲还替我撒谎说我病了。
我觉得那几年我一直以折磨我母亲为乐事,因为没有人来折磨我。童年的我虽然还不懂法律,不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最简单的人生常识,但我本能地知道我本应受到惩罚的,我本应受到我该受的折磨。我母亲不遗余力地阻挡了我的被折磨,我不折磨她又折磨谁呢?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
有那么一会儿,我没有听见韩桂心的话,因为打我们眼前走过的一男一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认出那女的就是前两天在刘爱珍烈士墓上做皮肉生意的那位,男的已经换了他人。我目送着这一男一女,直到他们行至甬路尽头让大树掩住。韩桂心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没看什么。韩桂心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么?我说听见了,你说quot;文化大革命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