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钥匙孔里的人们.1
尹小跳在去往奥斯汀的飞机上想心事,眼前尽是尹小帆那张刻薄的脸。她知道她是把尹小帆给惹了,这次她是用麦克惹了尹小帆。为什么她一定要在尹小帆说起自己的一两个情人时提及麦克呢,用麦克对应尹小帆的短暂情人,就好像麦克已然成了她尹小跳的情人,至少也是在暗示尹小帆:麦克有可能成为。这不像是尹小跳的风格,这有点儿虚张,也欠庄重,宛若一种对尹小帆故意的逗弄。或许真是故意,尹小跳已经逐渐地了解了尹小帆的弱点。她有点儿故意地激她,只是她还不甘心公开地承认这故意。或者她不是故意激她,她是故意让自己放肆那么一下子。在别人的国家,呼吸着陌生的空气,仿佛特别适合产生放肆的念头,哪怕仅仅是一个念头。在别人的国家没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不像在她的出版社,那些令她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上级或者下级,那些低能的、自以为聪明的小计谋小把戏。还有一半个儿内心并不于净的男人,你若顺应他们的下流,他们会给你一些廉价的掌声;你若轻蔑他们的下流,他们便会以十倍的下流去脏污整个儿的你。你尽可以不必在意,但是你却很难忘记,因为这就是你实实在在生活的一部分。在别人的国家没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你就自己搭理自己吧。这“搭理自己”里头就有心疼,也有放肆,还有点儿不那么爱惜的意味,对了,不那么爱惜。在自己的国家她可能大爱惜自己了,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出版社的工作,自己的职位,每年一次的国家级图书奖角逐,社里的经济效益……稍一松心就可能损失重大。太爱惜了反就变得惨无人道了吧?她需要得到补偿,她有权得到补偿,不分黑白是非的补偿,逃离爱惜自己的阴影,抓住一个空间,一个可以让自己自由地搭理自己的空间。在哪儿?就是这儿吧,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土地。这结论岂不有点儿荒诞吗:自己的空间就是别人的国家,在别人的国家里才能找到自己的空间。
她用眼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右边的邻座,邻座是个满头金发的美国男人,装束整洁严谨,高级职员的样子。飞机起飞后不久他便支起小桌板开始在一沓纸上写着什么。他是个左撇子,美国人里有很多左撇子。尹小跳因此看见了他的质地精度的衬衫袖口上那枚别致的椭圆形袖扣。是银的吧,发着类似钛金属般的乌光。即使公司的高级职员,每日上班也并非一定在袖口装饰袖扣的,旁边这位旅行中的左撇子,便给人一种下了飞机即赴一个重要场合的感觉。在男人的各种饰物中,尹小跳似乎格外偏爱袖扣,总觉得它们透着一种古典的规矩。也许这影响来自章妩珍藏的外公的一副袖扣,18K金镶钻石的,据说是当年外公的情人从英国留学回来相赠。
父亲的情人赠送的袖扣最终落在了女儿手里,作为女儿的章妩定会心存尴尬,她把它们留到了今天,恐怕是对钻石的喜爱超过了对母亲的情敌的厌恶。就是这副镶钻的古老的袖扣唤起了尹小跳对异性最初的秘密渴望,她千百次地要求章妩对她讲述外公的情人,怀着隔代人的欣赏,隔代人的同情,隔代人的羡慕——只有隔代人才能对一个家庭曾经的痛苦而又复杂的不快产生上述情感。只可惜她从未见过那情人的照片,据章妩说都被她和外婆烧光了。后来,当尹小跳和方兢的关系起伏跌宕又摇摇欲坠的关头,她居然动过要将外公这副袖扣偷出来献给方兢的念头。她真是疯了,疯到了自动混淆人物关系的境地:她是一心要给方兢作妻子的,却对外公那遥远的情人有着如此执拗的爱慕并渴望以身效法。该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有这般梦想吧:做一个男人最好的妻子,也做一个男人最好的情人。不,尹小跳不自知,她离获得这种自知的资格还差得远呢。
她认识麦克是在北京的一次会上。主办方是美国的一家妇女儿童研究机构。尹小跳被邀请参加会议,并在会上宣读她的论文《给母亲上课》。这是一篇探讨母亲和孩子之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