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猫照镜.1
这样一个孩子在自己的生活里,这活生生的孩子会贡献给她无尽的秘密回忆。她不让唐医生知道,她怕他知道了会逼她去医院把孩子打掉。她本能地觉得唐医生其实谈不上爱她,她对他的渴望大于他对她的需求。她也很难择清她对他的渴望里究竟都包含了些什么,渴望推动着她的性欲,又仿佛是懒惰生成了她的渴望。懒惰不仅使她逃避了很多该她承担的,懒惰还使她懒得去想她和一切人的关系的未来。或许,连她的所谓“纪念”都是懒惰派生出来的,她懒得计划生育。在这方面她实在是太自由了,她这种已婚的成年女人比起唐菲这样的未婚少女。当唐菲在深夜的妇科手术室痛苦地被纱布堵住嘴时,她却能堂而皇之地走进产科生下一个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怀上的孩子。婚姻是多么合法多么理直气壮,婚姻是多么不见天日多么肮脏。
她呜咽着心想也许这就是报应,是上苍对她这几年“不务正业”苟且偷生、懒散萎靡、缺少责任心的报应。她还独断专行、勇气非常地生下了尹小荃,她这么草率地把她带到世界上来,究竟又为她想过些什么呢。一切就像梦一样,从一张病假条开始,以尹小荃的消失而告终。的确应该告终了,她和唐医生的关系。这时她才敢斗胆打量一下她的家庭,思想一下她的亲人。她原是不敢打量也不敢思想的,她从来就害怕她的女儿尹小跳,比害怕丈夫尹亦寻还要害怕。
她肯定她的一切都没有逃过尹小跳的眼,必要时这个孩子定能把她的一切掀个底儿朝天。
谁又能说尹亦寻没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呢。这两年除了过节和春秋换季,尹亦寻很少回家。遇到尹小跳姐妹俩埋怨他,他就说农场很难请假。尹小荃快要出生时,章妩给他拍了电报要他回来,但他却在尹小荃出生一个星期之后才赶回福安。章妩的电报也是颇费了些心思的,就她的本意,她实在不愿意这个孩子出生时尹亦寻守在身边,她觉得那就太难为尹亦寻了太不尊重尹亦寻了,虽然他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那她也不忍心。她宁愿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就让她独自一人迎接尹小荃的面世。但是,倘若就这么孤孤零零去生孩子,又似乎不合常理,那就好像她不打自招地承认了她的暧昧和鬼祟,承认了她没有勇气让婴儿面对被她称作丈夫的这个男人。她不打算这样,得混且混其实才是她骨子里的人生主张。那么,她必须拍一封电报给苇河农场。她拍了电报,他却姗姗来迟。他的姗姗来迟已经足够章妩深作猜测,但在当时,她甚至没有猜测的勇气。她只是不停地动作,她靠在床头拉一拉身上的被子,又从床头桌上端起茶杯吞咽了几口茶水,动作有时候是可以缓解内心紧张的,她就动作。最后她从大床里侧抱起了尹小荃,她把这个婴儿呈现给立在床边的尹亦寻。
她始终不知道尹亦寻第一眼看见尹小荃的表情,因为她始终垂着眼睑。她只是垂着眼睑长久地顽强地双手托着这个婴儿给尹亦寻看,她是要他接受她的,只要他能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她就会暂时把心放在肚里。可是他没有从她手中把婴儿接过来,相反他后退了一步。他摊开两只手,又把两只手插进裤兜儿——他也在动作,他也要缓解内心的紧张吧。接着他谁也不看地说:‘我还是洗洗手吧,坐了一路车,到处都是黄士。”
他只在家住了一夜就返回了农场。
所以,谁又敢说尹亦寻什么都不知道呢。
是该了断了。
现在章妩喜欢“了断”这个词,一个活人的死亡才使她明白生活中确有该她了断的事。她怀着了断的心,去人民医院找唐医生。在他那两间平房里,她第一次不是直奔里屋而是在外屋捡了张椅子坐下,唐医生就明白章妩为何而来了。
他们从来没有正面交流过、点破过尹小荃这个人物的归属。章妩生她之后,很长时间唐医生也没去章妩家里。但是这尹小荃,她并没有因为唐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