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北平
“我要去找他!切糕哥,这样地同你说了,你别羞我不要脸。”丹丹说着,眼眶因感触而红了,“我很想念他呢。我十岁就认得他了。”
志高心里一苦:自己何尝不是一块认得的?怎的大势便去了?
“那你怎么跟苗师父说呢?”
“我说我已经十八岁了。”
“他到底也把你拉扯照顾,说走就走,不跟他到石家庄了?”
丹丹轻轻地,绕弄着她的长辫子:
“我也舍不得,不过,以后可以再找他们呀。而且——本来我也不是他家的人。”
志高有点欷歔——丹丹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人。唉。
“切糕哥,到你家了,你给我地址。”丹丹嚷。
不知怎的,就似箭在弦上,瞄准了,开弓了,就此不回。
志高只恨岁月流曳太匆促了,一个小伙子,不长大就好了,一长大,快乐就结束了。他的一切,都是失策。是他的,终究是他的;不是,怎么留?
心头动荡,似一碗慢煎的药,那苦味,慢慢地也就熬出来,然后他老了。
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十分放心。
给了丹丹怀玉的地址。于她全是陌生,上海?宝善街?……
直似天涯海角一个小黑点。她只坚信,只要她找到他了,他不得不关照她,凭她这下子还有个冒儿?世上又何曾有真正卯靠的落脚处?——不过心已去得老远,她已没得选择。
志高冒猛地,直视着她。真好,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才十分放心:
“丹丹——怀玉有亲过你么?”
丹丹目瞪口呆,好似寂静中冒儿咕咚进来一头猛兽,愣住。
“没?”志高估计大概没有,“你亲我一下好么?”
无端地,丹丹万分激动,她对不起他,她把他一脚踩在泥土上,叫他死无全尸。她扑进志高怀中,双手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是她的头一遭。
志高笑:“别像闪黏儿的膏药呀。”
丹丹只好又亲他一下。
志高凄道:“让我也亲你一下,好不好?只一下。”
千言万语又有什么管用呢?终于她也在他满怀之中了。志高真的无赖地亲了丹丹一下。还不很乐意罢手,不过戏也该散了,自己便自下场门退下。丹丹觉得他非常地可爱,把脸在他襟前揉擦。
志高心里只知自己是搓根绳子便想绑住风,哪有这般美事。分明晓得丹丹留不住,真的,送怀玉火车那时便晓得了,她在风烟中狠狠地挥手追赶,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原来是一早的存心。
那时,志高的话便少了,谁知能存一肚饭,末了存不住一句话,竟说成非分。只好便打个哈哈,把丹丹给放开了,抓住她双肩,嬉皮笑脸:
“好,你亲了我,我又亲了你,到底比怀玉高一着。我也就不亏本了。做买卖哪肯亏本呢?对吧。”
然后把一个小布包硬塞在丹丹手中。
那是他存起来的钱,零星的子儿,存得差不多,又换了个银元。换了又换,将来成家了,有个底。
如今成不了,只得成全她。
“你不必谢我,反正我去不了那么远,你用来防身也罢。”
“我也有一点儿钱——”
“钱怎的也嫌多?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不过有地址,有人,不会找不到。”
见丹丹正欲多言,便止住:
“你看你,莫不是要哭吧?这样子去闯荡江湖?见了怀玉,着他记得咱三年之约。要对你好,不枉去找他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