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梨花一枝春带雨(2)
。滑稽戏里热辣辣、硬扎扎的市井人生显得粗鄙而缺乏想象,戏院子里又是嘈杂脏乱,也很粗鄙。但都不打紧,他只要有笑明明。有点像吃奶孩子恋母,带几分赖皮的不舍。他自己的母亲,生性冷淡无趣,并没使他体会到什么母爱。
郁子涵在笑明明生活的圈子里,可说是个异数。艺人们多是有市井气的,又是他们滑稽行当,演的是当下情形。不像京昆,是古人古事,多少游离开世俗一些。他们可是戏里戏外都浸泡其中。演艺生活且是粗粝的,有时甚至比乞丐不如,人都锻得很结实,哪里能像郁子涵这般娇嫩与柔弱。再是败落的世家,也有世家的风范,像他们这家与世隔绝,更是将这风范封存起来一般,没有受到时局变化的损耗。看郁子涵在剧团的同人中间,就像是天外来客,说不出的冰清玉洁。剧团的同人们,笑明明自然不会以为鄙俗粗俚,她从小在他们中间长大,他们都是她的叔伯婶娘,兄弟姐妹。她喜欢他们,同他们在一起,她很自如,嬉笑打骂,可是不逾规矩。也是有敬爱的,这敬爱在居家惯常里面。笑明明对郁子涵的心情,则是两个字:心疼。却也不是母爱的性质,甚至不是男女情事的性质,而是单纯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点像越剧舞台上,坤旦对坤生的感情,是当她是男,可又知道她其实是女。这倒不是同性爱,说同性爱太概念了。粉墨生涯中的人,大约是太稔熟男女之爱,反看成没什么,他们所受吸引的总是较为特殊的情感。郁子涵坐在幕侧,眼面前交互往来的人和物,他均视而不见,只看笑明明。倘笑明明正是从这一侧下场,他便迎着她笑。看起来,他像是不惯于笑的,一笑便脸红,像是发窘,其实是处子之笑。
本以为他来几天就回苏州了,可他一字不提走的事。奇怪的是,他家里人也不来找,或许是觉得少一个吃口也不错。这样坐吃山空的家境,最终的结果大约就是大家走人。就这样,无锡演完,他又跟去常州,再到太仓,昆山,又回到苏州另一处戏院。郁子涵回了一趟家,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从院子里折了枝梨花,又来了。梨花是送给笑明明的,插了一个玻璃瓶。同人们都说这孩子痴,也都觉得他痴得很美。从苏州演罢,一部分人往无锡去,组了一个剧团,其余人则回了上海。笑明明将郁子涵安顿在师兄家里暂住,她自己与小姊妹合住的一个亭子间是再住不下一个人的。到下午,他依然跟着去戏院,依然坐在幕一侧,看笑明明演戏。他自己并不觉着什么,笑明明却觉着此不是长法。从外地回来,就有一些结束蜜月旅行,开始要过日子的意思。其时,她就去找老大哥了。如今,笑明明有几分当他自家人,除去他,还有谁在社会上有办法,又与她有交情的?笑明明说,郁子涵年纪还轻,到底要有个立身之本,方可在世道久存。老大哥想的是另一桩事,他想上海这花花世界不比外埠民风淳朴,尤其是对小地方人,初开眼界,刺激就很大,闲来无事最危险。至于做什么事,两人意见一致,读书。问题是读什么?郁子涵读过几年私塾,与公学不大接得上轨,再说也需读点实际的,好找事做。老大哥出了个主意,去北碚读立信会计学校,他家某个亲戚是校董之一,他去说说,让郁子涵免试就读。立信会计学校有三年制的本科班,在社会上声誉很好,毕业生多能谋到正经的职业。再说,到北碚读书,也比在上海好。上海学校亦有不少浮浪子弟,到时候,书没读进去,倒学了洋场恶习。笑明明将这计划同郁子涵说,老大哥也在场。郁子涵的反应比较冷淡,似还有些不乐意。笑明明一味相劝,为他描摹未来:读完三年,领了证书,再回来上海,那时说不定战事已经平息,到外滩洋行找个差事,天天夹了公文皮包上班下班,再做一身西服,配一副金丝边眼镜。哄小孩子似的。老大哥一边看着,有几次和郁子涵目光相遇,不知多心还是真有,从他眼光中看出一丝怨毒,好像晓得是老大哥出的主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