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梨花一枝春带雨(1)
世人以为的那样轻率,相反,可说是守身如玉。她们身在男女混杂中,又从戏文习得风月,可能是不多见怪,但却懂得身家性命全在自己一身,不可有半点闪失,于是分外珍惜。这位吃祖产的看客——凡是祖产到了上海地场,就像会缩水一样越缩越小,后世子弟又没练得任何看家本领,手头就大多拮据——这位吃祖产的,尽心尽力,换来小女明星一点真心。两边都是平凡的人,必要遵守世故人情,并不抱有奢望,也都觉得蛮好。所以这是一段颇为平静的罗曼史,包含着理解和体贴。这段罗曼史是以笑明明去香港为结束的。
香港永华电影公司到上海来招演员,她们一伙小姊妹也去应聘。那招生处设在跑马场路上一条弄堂里边,一间汽车间。一半在台阶底下,一半齐台阶,窗户上架了窨井盖样的铁栅栏。坐在里边,只看见窗前人腿交互,扰乱着光线,里面的人脸都是花的。三个香港先生,拥在满屋的俊男倩女中间,快要看不见的样子。人多,也不及说上话,只是交上相片,走过场似地在香港人跟前照个面,就走出来了。一走出来,站在下午四时许的秋日阳光下,砂面墙上映了疏淡的枝条的影,好比是回到人间。第二次去,人就少多了,到的人都是接到通知的,女多男少,在房内坐成一个圈。导演——香港人中的一个,让他们玩小朋友的游戏,抛手绢。一支歌唱完,手绢在谁手里,谁就立起来表演节目。开始彼此还拘束着,一旦玩起来,便放开了,有学猫叫的,有学狗爬的,亦有变戏法,玩杂耍的。笑明明认出其中有一个女生是某电影公司的女演员,演过一些配角。还有两名少年男女,是国立剧专的学生,其时抗战正剧,传说剧专也要关门停办了。正是在这样动荡的时局里,年轻人就更不知何去何从,无论是生计还是事业,都陷于渺茫。手绢传到笑明明手里时,笑明明立起来,表演了一出著名的滑稽堂会戏《搓麻将》,一个人包演绍兴、宁波、江北、苏州四个角色,活龙活现。那三个香港人中间其实有两个是江浙人,所以就听得懂,即便听不懂的那一个,但见娇小玲珑的一个人,能如此爽利有趣,也心服口服了。就这样,笑明明成了有幸考取永华电影公司的四女一男中的一名,不日启程赴香港。那时节,香港在上海人的眼睛里,几近蛮荒之地,落后得很。如笑明明这样,只跑过上海周边小码头的人,以为除上海外,都是乡下,就更把它想成不知道多么土俗的地方。所以,她准备有两大皮箱的衣服,因为要等几件旗袍完工,还推迟一班轮船,落了单。但她到底是早出道,在大世界这样的地方,什么三教九流都见过,就不怯场,一个人坦坦荡荡上了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出门,自然会有人来献殷勤,两个大皮箱,她几乎没有沾过手,就进了三等舱。有两个去香港转道夏威夷读书的男学生,一个跑单帮的商人,甚至还有一个葡萄牙的白人,轮流陪她吃饭,说话,看海景和船上的电影。一周的旅途非但不寂寞,还过得很得意。只是越近香港气候越潮热,浑身黏滞得很,好像在澡堂里,却没有出头之日。下了船,两个大皮箱自然又上了出租汽车的后车厢,她只将自己翩翩然地入坐车后排,招手与客中伴侣告别,由他们中间的一个推上车门,尽最后的义务,然后车驱入香港的街道。
即便在那个时候,还是战时,香港的夜晚就显露出旖旎的风情。街道是倚着山形逼仄地上下弯曲盘旋,房屋忽出忽没,灯光忽暗忽明,有一种诡谲的美丽。随了渐渐适应周遭的光线与环境,两边的街景变得清晰具体,竟是破败陈旧,多有上海四马路那样的骑楼,骑楼下黑森森的,散发出鱼和土货的腥气。出租汽车按了乘客给的地址停在一幢公寓楼前,笑明明下了车,搬下行李,这时候就真的只剩她自己了。她也不怕,一手提一个皮箱,走入公寓楼的门厅。谁要是见着这样时髦的小姐,登着高跟鞋,却轻巧地提了这么沉重的行李,一定会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