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老大”
海鸥能感觉身下的人在微微打寒颤。越着急害怕,越找不见路,在树林里转来转去,最后不知怎么一头撞出去,不想眼前就是笔直一条水泥柏油路,军车开过去。小段在路边站了一会,喘息稍定,小声说:有人哭!谁?海鸥问。小段回答:宫女。见海鸥不明白,就又接着说:这地方做过几朝皇都,结果都亡了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冤魂屈鬼!海鸥似懂非懂。小段背了他回家,临进家门时,叮嘱一句:莫告诉你爸爸,共产党不信鬼。海鸥说:你不也是共产党吗?小段没回答。两个人就变得有些知心。
海鸥总是这样,在南京养好了病,再回去上海上学。上一年,或一年半,再病休来南京住。这期间,小段有了尉级军衔,但还是继父的勤务兵。屈指算算,已经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是单身。外婆有意替他说亲,将昆山老家出来,帮着带孩子的一个表侄女介绍给他,这时,海鸥已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那表侄女四美长得极白,小段很中意,可四美不喜欢当兵的,也不喜欢他的淮阴口音,嫌有“江北腔”,就没有成。两人其实并没有接触过,但在小段,便是一次失恋了,情绪很低沉,变得不爱说话。海鸥这年十五岁,小段不能背他了,两人是相跟着到树林子里散步。可能是海鸥长大了,树林里的神秘空气不再有那样的威慑力。也可能是这一片区域发展建设的缘故,道路开拓了,于是车和人都往来频繁。但在林子的中心部位,依然是静谧的,依稀传来些汽车发动机声,就像来自另外一个时空。
海鸥的形状还是个小孩子,使小段放心与他说话,其实他多少是自己说给自己听。他告诉海鸥,他从前服务的那个国民党大官将领曾经从美国人那里得到过一份礼物,是一套六个玻璃杯。每个玻璃杯上画一个着洋装的女人,一旦杯里冲进水,那女人的洋装就褪尽了,褪成裸体。将领的太太很不高兴这件礼物,说当我是姨太太啊!后来将领果然把这套玻璃杯给了最末一个姨太太。小段还告诉海鸥,有一种女人是有狐媚的,和好看不好看无关,一沾上就有麻烦了,并且他知道就在军区文工团里有一个。问他是谁,他就不说了。等海鸥不问了,他却又说起来。他说,主要是看眼睛,还不是眼睛,而是眼睛里的光。小段朝海鸥一笑,这一笑有些淫邪。
小段低估了海鸥的理解力,似乎是作为一种补偿,他的智能远远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他的心理发育也远远超出了生理。他从小身体孱弱,又是和女性生活在一起,内心十分向往体魄强壮的男性。幼年时候,他就伏在小段背上,单薄的胸脯贴着小段小耗子般拱动的肌肉,嗅着小段的汗气,小段的汗气有一股清甜味,像盛暑里的西瓜汁——海鸥感到无限满足。而现在,他觉着小段身上的气味浑浊了,他的眼神不像年轻时的清澄,也是浑浊了。尤其,当他谈起女人——他当海鸥不懂,其实呢,甚至,海鸥比他还懂——当他谈起女人,海鸥不禁生出嫌恶,但这嫌恶又有刺激的作用,使海鸥隐约起着兴奋。他毕竟是一个少年,不能明了是什么在作祟,什么作祟?情欲。是将一个男人煎熬得太久,于是就有些腐败了的情欲。
等海鸥再下一次来南京,小段已经不在了。母亲告诉外婆,外婆又告诉他,小段犯了错误,本是开除军籍,后来继父四面做了工作,才不予处分,只是退伍复员。小段犯的错误说起来很不堪,是在文工团集体澡堂偷看女演员洗澡。这实在让海鸥败胃口,从此就不再去想小段这个人。外婆有时为小段叹息,海鸥也会厌烦地截住话头。外婆说,他待你这么好,你倒忘得干干净净!他就会粗暴地与外婆抢白起来。海鸥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他还是将生活审美化的人,这和他的身体状况有关系。他的疾患阻碍他参与进实际的生活,只能旁观,于是,生活于他就变成了一幕戏剧。因为他的天资和见识,他的品味很高,这幕戏剧中凡有低廉丑陋的部分,都为他所剔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