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老大”
医院找寻,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不料想,那正是新中国剧社。虽然人事有更换,可还有几个当时的老人员,此一见面,又悲又喜。女演员一旦知道剧社正是往上海去,再转道赴台湾演出,当即决定归回“新中国”,好将婴儿放在上海的母亲家中。或是跟随去台湾,或是去别处,总归是自由了,小孩子也可免于颠沛流离。这一路又是两个月,上海已是初冬,他们又是从南方来,抖抖索索进了上海。路上婴儿已染了肺炎,高烧不退,当晚送去医院。肺炎好了,又生结核,也是在肺部,就此种下病根。而母亲一个月之后,就随剧社乘“台甬号”货轮去台湾。这次赴台演出,实为中共上海地下党文化委员会组织联系,所以就很隆重,特邀了上海地方上的明星加盟,母亲的名次自然就往后排了。就好像自此开始的,她的角色下到二路,甚至三路,比如里的翠喜,里的郑妥娘,似乎趋向式微。其实呢,她只二十五六岁,无论演艺,还是人生,都尚有一番宏图可展。等下一年春天,剧社回到上海,海鸥已不大认母亲了。似乎是自出生以来,吃够了苦头,于是,作为补偿,他迅速地适应了上海外婆家的安稳生活。三岁的他,穿了开司米的毛线衣,西装短裤的吊带挂在肩上,底下是白色长统袜和牛皮鞋,头发从额前分三七开,梳平了,露出光洁的额头,两只手插在裤袋里,斜着头看他的母亲,母亲也认不出他了。
外婆原籍在昆山,家境中下,从小死了娘,父亲总归是粗疏的,不禁在闺中养大了几岁,二十二岁方才有归宿,嫁给苏州一家富户做续弦,生下海鸥的母亲。海鸥母亲七岁那年,男人生急症去世,遗下孤儿寡母。前房的儿女与继母年龄相仿,最大的还长了三岁,暗中就与她不睦,此时便明上来排斥她。没有生下儿子,话自然也讲不响,分家产时吃了大亏。最终,领了自己那被刻薄了的一份,带着女儿来到上海,租下一套公寓中的两间房间,买些股票和债券,安居下来。外婆从小生活在昆山,是个小地方,但水陆交通便利,离上海又近,并不闭塞。外婆呢,家里有些当男孩子养的,不是说开明,而是少规矩,就更没约束,所以耳目通透,心中自有主见。她认定像她们这样的孤家寡人,最适合居住的地方,就是上海。码头大,活路多,人就可以靠自己。外婆还是个会享受的人,多少是闺中待字久了,有些老姑娘独幅的脾气,很会照顾自己。这点,上海也适合她。到了上海,她们母女几乎摇身一变,变成摩登的女人和小孩。外婆烫了发,足登高跟鞋,跟着时下的流行,无袖旗袍外面罩一领齐腰的短斗篷。小姑娘是洋装打扮,头发用火钳卷了,束起来,顶上系一个蝴蝶结,穿连衣裙,裙摆蓬到膝上,拎着花布书包,到隔壁弄堂的小学校读书。这一大~小,说实在是有些俗丽,其实是乡气未脱,憋着一股子心劲,要挣进这“东方巴黎”大都会的潮流里去。时髦到底是需要陶冶的,还要抢时间,越早受到教育越好。到那女儿上中学时,已经气定神闲。她平日只穿女中里的阴丹士林兰的校服,套一件藏青开司米对襟毛衣,要说是老气的,可怎么抵挡得住扑面的青春和美丽!她真是长成了一朵花,一朵盛丽的花,素朴的装束则使之清秀。肤色是白亮白亮的,眸子黑亮,脸颊的线条特别娇好。她的母亲声色也略沉着了些,当然不如她更领这城市的精神,就还是张扬的,看上去倒要比女儿穿戴鲜亮。身上总是有花和珠子,还有晶片,指甲上涂了蔻丹,夹着长长的香烟,和女朋友搓麻将。上海人叫作“豁辣”。
女儿长到十七岁时,和一伙同学去考剧团,在抗日话剧《芦沟桥》里跑龙套。下一年正式编入救亡演剧队,去了武汉。三年后,又编人新中国剧社,来到广西桂林。能让独生女离家远行,也是她“豁辣”的表现,不缠绵。此时,孤岛上海虽是一片歌舞升平,但她却并不相信能够长久。她是拿国事当家事看,晓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