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精与博
这一节谈谈精与博的关系以及应如何对待。过去说精与博,一般是指治学。治学的目的是成家,虽然《汉书·艺文志》收“杂家者流”,可能因为不为大雅所重,或者“多方”更难,后来却很少成家的杂家。专家总是精一门或两三门,深入周遍,写成藏之名山的著作,超过前人,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马端临《文献通考》之类。一生以《说文》为主是精;但为《说文》作注,只念《说文》,即使熟到能背诵还是不成。为了精,反而不能不读别的书。书很多,有些与《说文》关系近,如《广雅》、《玉篇》之类,也要精。有些书与《说文》像是关系不大,如李后主词、之类,推想段玉裁也一定读过。也读,主要原因不是惟恐注《说文》有时会用到,而是作为成家的学者,不能不具备深厚的学术根柢,这根柢只能由博来。昔人治学,都是以精为本(典籍也有本末,如经书和秦汉子史等是本,也要精),并以本为据点向外延伸,最终的目标是无书不读。我们这里是谈作文,为取得作文的本领而读书,其中也有精与博的关系问题。这与治学的情况不尽同,却有相通之处。
相通,是也要以什么什么为本,精读,并以本为据点(或说武器,即见文深知其意的本领)向外延伸,博览。以什么什么为本,或说应该精读什么,前面已经谈过,这里再总说一下,是读好的,可资取法的。读的方法,上一节也已经谈过,这里再补充一点意思,是精的两种更有效的过程。一是由喜爱而重复、由重复而纯熟的过程。举我自己的感受为例,当年第一次读《史记·项羽本纪》,记事完结,来了“太史公曰”。可能有的读者还没读过,或者读过而印象已经模糊,所幸文字不多,这里抄一遍:
吾闻之周生日,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诸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读过之后,虽然讲不清是什么原因,总觉得文章气味高妙,还想念。念了几遍,稍微能体会文章的妙处,是气势雄伟,如黄河奔泻,自天而下;变化多,任意回转,神出鬼没;感情充沛,语尽而意有余;有见识,评论一针见血。就这样,又拿出来念几遍,没有硬记就背过,再想吟诵也不必翻书了。还有一种精的过程是由理解而感情渗入。也举我自己的感受为例,那还是刚出版之后,买来,先读《自序》,看到下面这样的话: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觉得意深刻而语沉重,也是爱不忍释,于是反复念了几遍。以后,偶尔也有寂寞甚至幻灭的悲伤,就找出这篇文章,一面沉思一面吟咏地念一两遍,这时候,心情完全渗入文字的意境中,觉得理解和收获比初读的时候多多了。当然,值得精读的作品不能篇篇要求像以上两种情况那样,处处要求像以上两种情况那样;但这种深入的意境总是值得企求的,因为读而能深入吟味,以至于爱好、熟悉,使身外之文变为身内之物,并积少成多,这就成为写作技能的资本,到自己有思想感情想表达的时候,自然就不会感到如何困难了。
以上是说精。还要博,就是不要求纯熟的泛览。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