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妈,我一丁点儿也没弄到新背心上!”
而他的母亲,待他放下酱油瓶子和碗,冲他温和地一笑,以犒赏的口吻说:“剩下的二分钱你留着看小人书吧!”……
那个从记忆的幽深处渐渐浮现出来、面目模模糊糊的小学五年级男生又是谁呢?在小学母校的操场上,在上课间操的十五分钟内,在全校同学目光的注视之下,他惶惶不知所措地走向体育老师的领操台,站在领操台上的已不是男体育老师,而是一位永远板着一副严肃面孔的女校长。如今想来,她当年并不算老,只不过五十余岁。但对于当年那小学五年级男生来说,五十余岁的女人确实够老的了,何况她已经有了许多白头发。他踏着木梯登上领操台,从女校长手中接过了一张奖状。当年的奖状就是一张价值四分钱的印有花边和“奖状”二字的纸,在全市最大的文化用品商店才能买到。如果它上边没用毛笔写了字益了章,那么其价值仅仅等于两枚市内邮票,当年市内邮票二分钱。无论写了字益了章,抑或没写字没盖章,一经被从文化用品商店买走,就再也不能抵四分钱用,但它被写上了字盖上了章以后,对于获得它的人,似乎便是一种对人的终生具有得殊意义和价值的东西了。起码在当年是那样。
那五年级男生在登上木梯的最后一级时踏空了一脚,险些从一米半高处摔下去。幸亏女校长及时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拖上了领操台……
他因在马路上捡到钱包交给老师而获那张奖状——钱包里有一百七十多元钱。一百七十多元钱在当年是一大笔钱,相当于女校长两个多月的工资,相当于他父亲三个多月的工资,相当于他班主任四个多月的工资。当年还没有拾元的纸币。所谓“大票”,分壹元贰元叁元伍元四种。一百七十多元钱是厚厚的一沓钱,他捡到的是塞得鼓鼓的大钱包。
那份奖状是他四十六岁的人生中唯一的荣誉。那一天他成为全校的“明星”那课间十五分钟乃是他四十六岁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辉煌”。确切地说那一次“辉煌”并没有十五分钟那么长的时间,实际上仅仅六分多钟。
如今,四十六岁的小小酱油分厂的副厂长王君生日想当年,心情竟仍莫名其妙地有几分惶惶不知所措,还有几分受之有愧的羞惭。因为事实上,他捡到那个鼓鼓的大钱包以后,并没立刻想到应该交给老师。他将钱包带回了家,藏在窗台下的一个墙洞里,藏时他数过那些钱,已知道那些钱相当于他父亲三个多月的工资,正因为如此他才藏起来,他幻想那些钱能成为自己家的钱,希望那些钱能使父母受穷愁的压迫而布满脸上的皱纹得以舒展开来,他首先想悄悄告知的是母亲而非父亲,如一切穷人家的男孩子一样,母亲是他的第一位知心朋友。而父亲更是一个使他觉得欠恩太多太久希望早日进行报答以减轻心理负担的男人。但是他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对母亲说出口。至他现在四十六岁为止,他只捡过那么一次钱。以后倒是多次丢过钱,累计起来已远不止二百七十多元三百七十多元四百六十多元。自从中国发行了拾元和百元钱币,丢钱和捡钱的面额都大了,人丢钱的晦气和捡钱的喜悦也都大了。第一次捡那么多钱的孩子不知怎么告诉自己的母亲似乎也是必然的……
藏在墙洞里的那鼓鼓的大钱包使他没法儿安睡。小学五年级的男生第一次尝到了失眠是什么滋味儿,半夜里他将头缩在被窝哭了。母亲被他哭醒拉亮灯问他怎么了?这一问他的暗哭就变成了号啕,结果父亲也被哭醒了弟弟也波哭醒了……
当一家四口瞪着摊了一炕的那些钱时,都呆住了。
父亲平静地对母亲说:“别人的钱,摊在炕上看个什么劲儿?深更半夜的,还不便收起来!”——又对他说:“哭什么?谁叫你往家里带?自作自受!明天交给老师!”
父亲说罢,率先倒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