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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弃
再因为往事过于遥远而显得淡漠。他经常说从前这个词了,从前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有多么多么好。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从前幸福的具体事例,只是用不停的感叹,让我们对他模糊不清的从前羡慕不已。他开始想象他的母亲,在无依无靠的时候,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想象没有面对未来,而是过早地通往了过去。

    童年时,我们对飞马牌烟盒上飞翔的骏马迷恋不已,我们生长的平原只有牛哞哞叫唤着走过,那些绵羊总是长久地被关在茅棚里。对于猪,我们都不喜欢。我们最为热爱的是飞翔的白马,我们从没有见过它们。后来一群军人来到了孙荡,一辆马车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穿越了整个城镇,驶进了镇上的中学。

    那天上午放学后,我们三个人挥舞着书包向中学奔跑而去。国庆张开手臂像一只大鸟一样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纠正了我的错误理解,他叫着:

    “我是飞马啊。”

    跟在后面的我和刘小青,除了摹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达我们激动的姿态了。

    我们成了三匹尖声嚎叫的飞马,飞过了百货店,飞过了影剧院,飞过了医院棗飞过医院以后,国庆像是被击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飞翔夭折了。他哭丧着脸,贴着墙壁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去。他都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追上去问他为什么不去看飞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们去拉住他,他生气地打开我们的手,哭泣着说:

    “你们别理我。”

    我和刘小青傻头傻脑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后惊愕地看着他走远。随即我们就不再吃惊,我们立刻忘记了他。我和刘小青张开手臂继续奔跑,要去看飞翔的马。

    那是两匹棕黄的马,它们在中学的小树林里,一匹在木槽里喝水,另一匹不停地在树干上蹭屁股。它们根本就没有翅膀,而且浑身脏乎乎的。一股马臊臭熏得我们龇牙咧嘴。我轻声回刘小青:

    “这是马吗?”

    刘小青提心吊胆地走上去,怯生生地问一位年轻的军人:

    “它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什么?翅膀?”那个军人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开,走开。”

    我们赶紧走开,周围的人都嘻嘻笑了起来。我对刘小青说:

    “这肯定不是马,马应该是白颜色的。”

    一个大孩子对我们说:

    “对,这不是马。”

    “那它是什么?”刘小青问。

    “老鼠。”

    这么大的老鼠?我和刘小青吓一跳。

    国庆在医院的门口看到了他的父亲,他突然悲伤的原因是他父亲走进了医院,这情景意味着他最后的期待已经落空。

    那时候飞马还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国庆告诉了我们,他昨天为何转身离去。他忧伤地说:

    “我爹不会来找我了。”

    然后他响亮地哭了起来。

    “我看到他去医院了,他生了病都不来找我,他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国庆站在篮球架下放声大哭,他一点都不知道难为情,我和刘小青只得气势汹汹地去驱赶围上来的同学。

    被活人遗弃的国庆,开始了与楼下那位被死人遗弃的老太太的亲密交往。那个穿着黑色绸衣,脸上的皱纹如同波浪一样的老女人,实在让我害怕,可是国庆却不对她产生恐惧。

    国庆不再把全部的时间,贡献给我们共同的童年。他经常和那位孤单老太太呆在一起。有时我在街上看到他们两人拉着手一起走来,国庆本该是活泼的脸,在她黑色的手臂旁显得有些阴沉。这个女人以她垂暮的气息腐化着国庆蓬勃的生命力,从而让我现在眺望尚是年幼的国庆时,看到了他脸上闪烁着灰暗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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