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马源源不断走出来。他们打着一面面火炬金星红旗,人人上白下蓝脖子扎着红领巾,徒手,很纯良,有纪律,相当尊严。一定要比喻的话,就像一支简装的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军队。
在这么一支有着古老仪仗、旌旗、鼓乐、清一色着装的大军面前,歪带大壳帽、腰扎皮带、斜插玩具手枪,自以为武装到牙齿的方枪枪活像个小丑。自已也觉得很业余,没品位,差着不止一个档次。很多29号的大小孩子焕然不同地在队伍里走过。他看到张宁生高晋方超陈南燕时尤为服热、不忿、神驰意迷。
带我玩吧,他站在马路边无声地恳求,让我也能这么红装素裹,严肃、认真、凡人不理,一齐摆臂、抬脚、昂首阔步——咱们都很牛逼。
他想要那身白蓝制服,要那根红带子。像所有心智未开的人,他产生了一种数量崇拜,慕大狂情,只要是多的、大的,就是好的。这么想的同时伴生一股自甘轻贱的冲动:急于抹煞自己,委地雌伏,套上脖圈,忠心耿耿,屁颠颠跟在后面,让扑谁扑谁让咬谁咬谁。
那类特别想归类。特别想表现表现,露一手,让人一眼相中的念头特别强烈,强烈得接近痛苦,如果他有足够的表达能力,他会把这惮侃成一个伟大的召唤。
所以,读书识字,十分次要,要紧的是赶快跟大伙搞在一起,当个有组织的人,有自外于人的装束、铁的纪律、无数同志和一面可以全心全意向其敬礼的华丽旗帜。
那天,他在小学生队伍里还看到一些奇怪的女人,她们也穿着少先队的队服,系着红领中,腰身很粗,烫着短发,混在纯洁的孩子们中间,显得老谋深算。
他猜到这些女人大概是传说中的那种叫“老师”的人物。有关她们,人们的议论很多,常常是一面倒地说好话,除了党和人民就属他们高尚。一说像干妈:絮絮叨叨,爱管闹事,时不时给孩子一些好处;一说是魔术师:小孩子被她们黑布一蒙,再变出来性情大异,再也不会淘气,有的变成一块砖有的变成螺丝钉有的变成房梁柱,社会主义建设都用得上;一说手很巧,尤其会种菜,又当阳光又当雨露又当肥料又当蜜蜂,也叫“辛勤的园丁”。这诸多说法引得方枪枪天真幻想:她们是活神仙。
方枪枪毕恭毕敬地仰望着经过他身边的老师,不知哪一个将是自己的日后恩人☆这些相貌平平的妇女看上去并不那么神奇,也毫无热爱农业生产的迹象;老实讲,她们脸上有一种方枪枪十分熟悉曲神态:敝帚自珍、假客气、眼睛朝天——和保育院那些比较生猛的阿姨常见的表情并无什么不同。方枪枪一下反座过来,明白一个大家从来不提却始终明摆着的事实:说一千道一万,老师是学生的上级,长官,管你的人。
这就对了。这就是为什么凡经过老师手的人一提她们就激动,就结巴,只好唱,或者押韵,好好说都不适合表达对她们的看法。
这没什么不好,其实倒简单了,更符合方枪枪那个年龄的孩子的理解力。你说老师他不知道是什么,你说这是排长!他立刻知道她是谁了。
有一种观念在方枪枪头脑中很顽固,也不知是从何而来,想不起受过何人故意灌输,人之初就盲目坚信:人是不可以独立存在的。都要仰仗、依赖更强大的一个人。人被人管,层层听命乃是天经地义,小孩也不该置身事外。尤其是小孩,父母所生只是一种植物,花啊草啊什么的,必须经过很多很多中,很多很多人管,才能“长大成人”。有人管是一种福气,说明你在社会之中。
社会——那是家之外众人行走的大街,很热闹。被闪在外面,一想就痛不欲生。
原来是排长啊,方枪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那就好办了,没什么新鲜的,你下令我执行,听你话就是了——很好相处。
千万,千万你对我要严厉,别给我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