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后五龙站在诊所的镜子前端详他的两排金牙,他的面色很快由蜡黄转变成健康的黑红色。他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嘴里的金牙,对牙医说,我很满意。我从前在枫杨树老家种田的时候就梦想过这两排金牙。
街上仍然飘着细雨,两个随从打开了油布伞,撑在五龙的头顶上,刚刚换了牙,遵照医嘱不宜张嘴说话,但五龙想说话,他问打伞的人,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换上一嘴金牙?我从不喜欢摆阔炫耀,你们说我为什么要花这笔钱换上一嘴金牙呢?打伞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总是猜错五龙的想法,所以不敢轻言。五龙说,其实也很简单,我以前穷,没人把我当人看。如今我要用这嘴金牙跟他们说话,我要所有人都把我当个人来看。
牙医举着一个纸包从后面赶了上来,他把纸包塞给五龙,这是真牙,给你带回去,真牙是父母精血,一定要还给主人的。
五龙打开纸包,看见一堆雪白的沾满血丝的牙齿。这是我的真牙吗?五龙捡起一颗举高了凝视了很久,猛地扔了出去,什么真牙?我扔掉的东西都是假的。这些牙齿曾经吃糠咽菜,曾经在冬天冻得打战,我现在一颗也不想留,全部给我滚蛋吧,五龙像个孩子似地吼叫了一声,抓起纸包朝街边的垃圾箱扔去,去,给我滚蛋吧。
街上很潮湿,雨天的人迹总是稀少的。偶尔路过的人没有注意雨地里放着白光的异物,那是五龙的牙齿,它们零乱落在水洼中,落在阴沟和垃圾箱旁。
霏霏细雨时断时续地下了很久了,在蒙蒙的雨雾里阳光并没有消失,阳光固执地穿越雨丝的网络,温热地洒在瓦匠衔的石板路上,弯曲绵长的石板路被洗涤后呈现出一种冷静的青黛色,南方的梅雨季节又将来临了。
雨季总是使米生的心情烦躁不安,那些在墙下见雨疯长的青苔似乎也从他畸形的左腿蔓延上来,覆盖了他的阴郁的心。米生拖着他的左腿,从瓦匠街上走进米店店堂,又从店堂走进后院,他看见他们在后厅搓麻将,母亲惯常的怨天尤人在麻将桌上一如既往。现在她正埋怨手气太坏。我想摸张好牌都这么难?我干什么都一样苦,天生命不济,母亲絮絮叨叨他说。我以后再也不玩这鬼麻将了。
他看见妻子雪巧也坐在桌前。雪巧并不会打麻将,她是陪绮云玩的。雪巧是个乖巧伶俐的女人。这是米生在婚后两年间慢慢确认的,米生从心底里厌恶雪巧的这种禀性,许多事情实际上包含着误会,两年前雪巧在米店门口叫卖白兰花时,米生认为她是个怯生生的可怜的卖花女,雪巧粉红的圆脸和乌黑的忧伤的双眸使他怦然心动,雪巧很像他的早夭的妹妹小碗,米生因此对她无法释怀,他从雪巧的竹篮里抓起一大把白兰花,扔在米店的柜台上,他掏钱给雪巧的时候顺便握了握她的手,他说,你很像小碗,她五岁就死了,是让哥哥活活闷死的。雪巧当时不解其意,但她准确地从米生的目光里感受了爱怜的内容,并且隐隐地有个预感,也许日后会嫁到这个家道日丰的米店来。
米生,给我一点零钱,我全输光了,雪巧在里面喊。
输光了就下来,别打了,打得人心烦。米生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雨雾和光交织着的天空,他的心里不快活。
你怎么又阴着个脸?雪巧匆匆地跑出来,望着米生的脸,输了一点钱你就不高兴了?我还不是陪娘玩,让她高兴高兴。
谁稀罕你这份孝心?你见她高兴了?她永远也不会高兴,谁都欠着她的债,永远也还不清。米生冷冷地瞪了雪巧一眼,你怎么不想法让我高兴高兴?这种讨厌的雨天,你怎么不肯陪我到床上睡一觉?
雪巧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她在米生的耳朵上拧了一把,然后扭身回到前厅。一桌人都等着她,显得很不耐烦,柴生的新媳妇乃芳笃笃地敲打着一张牌,喂,零钱要到了吗?雪巧说,米生手上没有零饯,要不我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