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得染血般鲜红,蝗虫会成群结队地飞进烈火中去,而村庄里人,齐齐地站在村前一条沟堰上,嘴里咀嚼着成束的干茅草根,吸吮着略有甜滋味的茅草汁液,磨砺着牙齿上的污垢,看着火光中翩翩起舞的巨大人影,看着一道道残云般的飞蝗冲进炽亮的火焰里去,直到高级动物被燃烧的臭气和蝗虫被燃烧的焦香味道混合着扑进鼻腔,他们谁都不会动一下。这个吃青草的庞大凌乱家族对明亮的火焰持一种类似高傲的冷漠态度。——在任何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的历史上,都有一些类似神话的重大事件,由于这些事件对家族的命运影响巨大,传到后来,就必然蒙上神秘的色彩。就象高密西北乡的薛姓家族把燕子视为仇敌把苍蝇视为灵物一样,我们高密东北乡吃青草的庞大家族敬畏野地里的火光。
我在回村庄的路上,碰上了前文中屡屡提到的九老爷。现在,九老爷八十六岁,身体依然康健,十几年前他在村前沟渠里用二齿钩子威胁陷在淤泥里的九老妈时,因为醉酒双眼血红脚步踉跄。十几年没见九老爷,他似乎确凿长高了也长瘦了,嘴巴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根胡髭。九老爷比过去漂亮了,眼睛不通红了,肺部也清晰了,不咯血啦,青草一样碧绿的颜色浸透了他的眼球。在我的记忆里,九老爷是从不养鸟的,四老爷是年年必养一只窝来鸟的,事情正在起变化,迎着我走来的九老爷,手里提着一个青铜铸成的鸟笼子,鸟笼子上青锈斑斑,好象一件出土文物。见九老爷来,我让到路边,问讯一声:九老祖宗,去草地里拉屎吗?
九老爷用绿光晶莹的眼睛盯着我看,有点鹰钩的鼻子抽搐着,不说话,他,半袋烟的工夫才用浓重鼻音哼哼着说:
小杂种!流窜到什么地场去啦?
流窜到城里去啦。
城里有茅草给你吃吗?
没有,城里没有茅草给我吃。
你看看你的牙!九老爷龇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嘲笑着我的牙齿,由于多年没有嚼茅草,我的牙齿又脏又黄。
九老爷从方方正正的衣袋里摸出两束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茅草根,递给我,用慈祥老人怜悯后辈的口吻说:拿去,赶紧嚼掉!不要吐,要咽掉。九老爷用紫红的舌尖把咀嚼得粘粘糊糊的茅草根挑出唇外让我观看,吐舌时他的下眼睑裂开,眼里的绿光象水一样往外涌流。嚼烂,咽下去!九老爷缩回舌头,把那团茅草的纤维咕啃一声咽下去,然后严肃地对我再次重复:嚼烂,咽下去!
好,九老爷,我一定嚼烂,一定咽下去。我立即把一束茅草根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向现在八十六岁的九老爷发誓。为了表示对九老爷的尊敬,我又一次问讯——因为口里有茅草,我说话也带上了浓重的鼻音:九老祖宗,您去草地上拉屎吗?
九老爷说:才刚拉过啦!我要去遛鸟!
我这才注意到闪闪发光的青铜鸟笼中的鸟儿。
九老爷养了一只猫头鹰,它羽毛丰满,吃得十分肥胖,弯弯的嘴巴深深地扎进面颊上的细小羽毛中。笼内空间狭小,猫头鹰显得很大。猫头鹰睁开那两只杏黄色的眼睛时,我亢奋得几乎要嚎叫起来。在它的圆溜溜的眼睛正中,有两个针尖大的亮点,放射着黄金的光芒。它是用两只尖利的爪子握住笼中青铜的横杆站立在笼中的,横杆上、鸟食罐上,都糊着半干的碎肉和血迹。
九老祖宗,我疑惑地问,你怎么养了这么个鸟?你知道城里人都把它叫成丧门星的!
九老爷用空着的左手愤怒地拍了一下鸟笼,猫头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突然把弯勾嘴从面颊中拔出来,凄厉地鸣叫了一声。我慌忙把那摊尚未十分嚼烂的茅草咽下去,茅草刺刺痒痒地擦着我的喉咙往下滑动,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极力想回避猫头鹰洞察人类灵魂的目光,又极想和它通过对视交流思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