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竟十岁了。在子女校大小还是个少先队的干部。老让孩子跟着爹或妈的旧棉鞋过冬,也实在叫孩子在同学老师跟前挂不住脸。孩子自己也说过:“妈,下一回食堂里分大肉,我那一份就别领了。看到明年能凑够双跑鞋钱不。给我买双白的……穿双毡袜也能过冬。官的!不信,你试试!”啊!白跑鞋。儿子,我对不住你……
赵长泰再回头看看青年班的丫头小子们,歉疚地笑笑,并用他干裂的嵌着许多油泥的大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瘦脸,叹口气。青年班的那一帮子却把头都低了下去,仿佛立马要被押走的是他们而不是他。这使他的背好像突然罗锅了,随着一阵痛绝的战栗,他脸颊微微抽动起来,整个身子不易被人察觉地晃动了一下。一阵哽咽从胸隔底里涌来。为了压住它,他拧转头,恰巧遇见谢平正凝对住他的视线。谢平见赵队长回过头来了,忙向他伸过只手去。赵队长却没对应地伸手。政法股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脚冻得也实在难受。因为坐吉普车来的,都没穿毡筒。有一位的翻毛皮鞋里甚至都没穿毡袜,只好在一旁直跺脚。碍着赵长泰这么个老熟人的面子,他们又不便紧着催,就故意跺得背上的长枪在大腿根上磕碰,响出许多串哐啷哐啷,去提醒老赵。这些,赵长泰心里自然有数。他再没说话,只是去重重地拍了拍谢平的肩头,又看了他一眼,尔后一低头,从人群闪出的那条夹道里朝吉普车走去。上了车,他们才给他上了铐子。谢平忙摘下自己那副黄军布画的连袖长皮手套,撂给计镇华,叫他赶快跑去交给赵队长。
人群渐渐散去。惟独青年班的人还呆站在黑乎乎冷嗖嗖的天底下。雪光所反映出来的林带犹如一堵厚重的狱墙。站长教导员劝青年班的人回屋去歇着。谢平要带镇华、静静和班里的几个团员去赵队长家安慰渭贞嫂。教导员把他拉到一旁,埋怨了他几句:“你已经是场部的人了。咋恁不注意影响?渭贞的工作,我们站领导会出面去做的。你还是把你那一伙伙安顿回宿舍……”
后半夜,风平雪雾,四下里异样地安宁。月光从云缝里漫出,把一缕缕修长而清晰的树影一折一弯地铺排到青年班男生住的半地窝子的土墙和泥抹的房顶上,也落到了窗户纸上。谢平自然是睡不着,又不敢翻身。稍一动弹,身下用红柳把扎的床铺,便会咯吱咯吱。又一会儿,计镇华悄悄撑起身,叫他,想问问赵队长的事。镇华刚一开口,地窝子里几乎所有的红柳把子都不约而同地咯吱起来。谁也没睡着。谁都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平就没敢应声。他能跟他们说什么?他自己到底又知道多少?!他早就有这样一种感觉:在这世界表面的宁静背后,还有许多许多事情是他们所远不知道的。有的,也许就这么掖着藏着这着盖着、露一点又不露一点儿地永远也不会让他们知道了。他明白,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跟许多老职工一样,在铁锹和砍土馒把上磨硬茧皮,晒黑油皮,但难道因而也会跟他们中的一些人那样,便从此再不会、也不敢去过问那些别人不想让他们知道而实在又是应该知道的事情了吗?……
赵队长临被带上吉普车前,那么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头。他注视自己的眼神,那一刻里变得那样温和、那样迟疑、那样心事重重。又那样的……那样的充满了某种令人困惑的难言之隐,同时又不无自嘲和愧意。他的有力的掌从自己肩头顺着自己的胳膊往下滑溜。滑落得那么缓慢,与其说它是在滑落,还不如说它在抚摸,似乎是要透过这迟涩的接触,要传达给自己某种至关紧要的叮嘱……
他要告诉我什么呢?
谢平怔怔,觉得赵队长那只指甲盖大得出奇、也厚得出奇的手依然在他的胳膊上抚摸着,是那样沉重。周围已经是很安静了。连红柳床也不再咯吱了。惟有月光,依旧是那般的清亮、寡淡、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