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乔木
窝窝硬朗朗的风和热耿耿干沟那半枯的树。他并没有蓄意追求寻找哪一种粗扩和自
在。他只是潜意识地等待。希望自己长大。张满全那一伙人来了之后,他很兴奋。
他看出张满全对他抱有戒心,不让他掺和他们正在秘室进行的什么事,但他仍然怀
着极浓的兴趣注视着这个富有头领气质的河南侉子。他们各家用破毡片连成的门帘
总在掀动。那些宽厚的汉子。老土布褂子。千层底鞋子。能咬碎铁核桃的下巴。不
常用的钢笔夹进笔记本子。几乎每个人都有这么个老也不离手的笔记本子。在这种
繁忙的出出进进中,骑兵连变样了。仿佛一个被重新粘合起来的碎瓷盘,或掂了炉
膛净了炉坑掏了烟道换了炉算炉条正待升火起航的一条铁壳老船。屏息静气中各就
各位。原先那些浪荡惯的“盲流兵”,忽而都整整齐齐地穿起了灰军服。而那二十
七位从独立团本部赳下来的家伙却一色地学张满全的样儿,上身穿一件白老土布褂
子。每天都有十二匹军马投入训练。引流管一根根扛到地头。松软的沙质土终于被
犁开。草根被翻起。尘土在灼热的对流中弥漫。他惊叹这种气质和变异。他拿大铡
刀铡马草。细碎的干草埋起了他黝黑壮实的腿杆儿。
宋振和回到管理处处部,既没回家,也没回武装处办公室。他往高处走。这是
一片被最早砍伐的黑杨林区。砍得很干净。光秃秃地一直延伸到木西沟那高耸的沟
壁。风化中的沟壁,裂开许多条深峻的缝隙。在许多次崩坍之后,留下了许多根独
立的大柱,危如累卵地耸立在沟壁前。尔后在某一个深夜匐然坍塌。或者在某一个
凌晨,沟壁继续风化,继续留下肯定要坍塌的大柱。木西沟越来越宽阔,也越来越
灼热、于旱。木板人行道早该修理替换了,但迺发五下令,绝不许再砍伐木西沟里
的树。一棵也不行。由着木板人行道去糟烂。缺损。残破。木西沟不能没有这一类
乔木种属的大树。砍光了黑杨树,不出三五年,沟两侧绵延百里千里的荒沙,就会
像被阿拉伯神灯施加了魔道的妖怪一样,喧嚣着来填平你木西沟。迺发五坐在木格
子窗前。和夹带着黄沙的风交谈。他宠爱所有这些高耸的黑杨树。他一定要再扩建
十六个农场。那天,泅洋带他去见过白老大以后,他肩周的老伤又一次发作。深夜,
他烧烫了十八块红砖,来热敷。止疼。消炎。他不愿再见白老大——虽然回到木西
沟以后,他让人给白老大送去了两袋白砂糖、两条羊腿和两斤烟叶——他不信,几
十年前,那么两个盲流崽儿能鼓捣着差一点修成那样一条大铁路,现在反而不能把
沙荒完全挡在阿达克库都克门外!滚烫的红砖穿透脊椎把空窑的闷热干燥传遍他周
身的骨骨节节。窗外黑将下来。他不让拉窗帘。
那边高地上,有几间刚修复起来的半地窝子。宋振和把它们打通,连成一个‘
大厅“。武装处处长实际是个闲职。他没有更多的地方可去,就常到这个”大厅
“里来坐一会儿。自己跟自己下盘棋。煮煮挂面。管理处小车班有空余的车了,带
上两个参谋一起下去转转,上那些常常是牢骚满腹的老连长家里坐一会儿,切个瓜,
盘起腿唠一会儿嗑。名义上,独立团也受武装处管,但他绝对不去独立团。即便非
得由武装处去传达的文件,他也打电话把独立团的干部叫到武装处来。